次日。
奉天殿,早朝。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宏伟的穹顶,晨光通过高窗,在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肃杀凝重的气氛。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尤其是以永平侯赵庸为首的淮西勋贵武将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前的补子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冰冷的金砖能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昨夜几乎无人安眠,每个人都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今日早朝可能面临的雷霆之怒。
他们甚至连请罪和辩白的话,都在心里反复咀嚼了无数遍。
御座上的朱元璋面容平静,眼神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就那么稳稳地坐着,仿佛不久前江南的血洗和山东孔府的动荡,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众卿平身。”
声音平稳,不带感情。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一如往常。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等待了片刻,见无人出列,朱元璋便如同处理日常公务一般,开始听取奏报。
“兵部奏,北元残部有小股骑兵骚扰大同外围,守军已击退,请增拨一批箭矢火器。”
“工部奏,黄河开封段堤防需加固,请拨银十五万两。”
“燕王朱棣……”
“儿臣在。”朱棣出列,躬敬俯首。
所有被提及的,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军政要务,仿佛那些震动天下的大案从未发生。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刻,对于站在下面的勋贵们来说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皇帝越是平静,他们心中就越是惊惧。这感觉就象是头顶悬着一把千斤闸,你却不知道它何时会轰然落下。
赵庸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的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让他感觉自己象是站在冰窖里。他能感觉到,身旁的武安侯陈桓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终于,例行的政务处理完毕。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似乎即将响起,宣布退朝。
就在这一刻,所有勋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要来了吗?
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从高高的御座上缓缓扫过下方的人群。那目光如同实质,在武将勋贵的队列上尤其停留得久一些,掠过那些禁若寒蝉的御史言官,最后,不疾不徐地落在了淮西勋贵聚集的那一片局域。
在那一瞬间,赵庸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蛰伏的猛虎盯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朱元璋的视线,在他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停顿了片刻。
一息。
两息。
赵庸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那目光不象是皇帝在看臣子,更象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在审视陷阱中的猎物,掂量着哪个更肥硕,哪个更需要立刻处理。
当朱元璋的目光从这片局域移开之后,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所有人都以为,这审视之后必将迎来雷霆万钧的惩处。
但朱元璋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对着身旁的太监淡淡地说了一句:
“既无事,便退朝吧。”
这几个字轻描淡写,却象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退——朝——”
太监那拖长的尖利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百官们如蒙大赦,却又象是被抽干了力气,他们机械地躬身行礼,然后几乎是以逃离的姿态,脚步虚浮地向殿外挪去。没有人敢抬头再看一眼龙椅上的皇帝。
走出奉天殿,被外面明亮的阳光一照,赵庸才惊觉自己贴身的朝服早已湿透。他身边的几位侯爷脸色惨白如纸,有人甚至需要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那把高高举起的屠刀,最终没有落下。
可正因为它没有落下,那锋利的刀刃,便永远悬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不知何时会斩下。
……
大本堂。
朱元璋换上了一件玄色常服,没有立刻去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信步走到殿中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
这幅图,是他下令召集天下最好的画师与堪舆家,耗费数年心血绘制而成。
大明的一山一水,一城一池,边疆要塞,内陆省府,皆在其上清淅可见。
他的目光,并未在刚刚经历过清洗、尚带血气的江南多做停留,也未过多关注北方依旧烽烟未靖的漠北草原。
他的手指,沉稳而有力,缓缓地在地图上移动,最终落在了福建的边界,轻轻敲击着。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早朝上对淮西勋贵们那无声的震慑,于他而言,不过是日常敲打的一部分,如同农夫巡视田地时随手拔掉几棵碍眼的杂草。
他知道,此刻永平侯赵庸、武安侯陈桓那些人,定然正躲在各自的府邸里,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互相猜疑,恐惧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下一波清算。
他乐于见到这种恐惧。
将那些自恃功高、日渐骄纵的勋贵们那层看似坚固的铠甲一层层剥开,让他们露出内里的徨恐与怯懦,再将这真实的脆弱摆在他们自己面前,这比简单地砍下他们的头颅,更能让他感受到权力掌控的深度。
当然,对于其中一些冥顽不灵、尾大不掉的,他朱元璋从不介意亲自扮演终结者的角色。
他需要的不是一群倚老卖老、讨价还价的“兄弟”,而必须是一群懂得敬畏、绝对服从的臣子。
因为,他要为朱家的江山,打下万世不易的根基。
任何可能动摇这根基的隐患,都必须被连根拔起,无论它曾经立下过多大的功劳。
……
大本堂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镶。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暗色服饰,身形微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但那双低垂的眼眸里,却闪铄着只有朱元璋才能看懂的、属于鹰犬的锐利精光。
朱元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上山川险隘之间,仿佛身后空无一物。
“人带来了?”
声音不高,却让毛镶浑身一颤。
毛镶快步上前,跪倒在地,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淅,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利落:
“回陛下,军中纠察已将永昌侯从府中请出,此刻正在堂外候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