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谭脚步轻快。
邺城这地方,眼下确实不宜久留。
老父的猜忌,兄弟的排挤,若一味困守此间,只会让整个河北集团在内耗中虚掷光阴。
曹操,可还在对岸虎视眈眈。
树挪死,人挪活。
道理浅显,可真能勘破此节并果断施为的,世间又能有几人?
不过袁谭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夜的时间,自己的诉求就变成了现实。
霎时间,竟让他生出一种“鸟上青天,鱼入大海”的畅快来。
回到家中,袁谭和文令君简单温存了一会,又逗弄了片刻女儿,就马上安排接下来的事宜。
随时待命的蒋义渠听到袁谭出城剿匪的事情后,神情有些愤愤。
在他看来,留在邺城,便是大将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此刻离开,无异于拱手认输。
袁谭瞥了他一眼,未作解释,只吩咐道:“去打听清楚,昨日巷中那匹马是谁家的,花钱买来。”
蒋义渠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牵马而回。
袁谭这才开口:“你可认识麹义的旧部?”
“俺不认识。”蒋义渠挠了挠头,迟疑道:“那管升……或许认得几个。”
袁谭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正在收拾行装的仆役,又落回蒋义渠手中的缰绳上。
“将此马送给管升,告诉他,待他母亲病体安稳,便来军中寻我。”
蒋义渠咂了咂嘴,顿了片刻,才抱拳应道:“唯。”
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袁谭心念微动。
印象里,蒋义渠虽追随自己多年,用度却一向简朴。
乌巢之战后,有次巡营,曾见他借着篝火,笨拙地缝补战袍上的破口。
到了邺城,还是令君心细,发觉他脚上的皮屐早已磨损不堪,特意赐了双新的。
这是个知恩的,却讷于言辞。
方才见自己将价值数十万钱的骏马赠予一个伤兵,想必既是不解,又替自己心疼。
“且慢。”
蒋义渠闻言驻足,转身躬敬而立。
袁谭踱步至他身前,目光落在他那双新的皮屐上:“你跟在我身边,有六年了吧?”
蒋义渠一愣,赶忙回道:“俺自初平三年追随大将军,后奉令护卫您,至今……确是六年了。”
“六年了……”袁谭微微颔首,“这些年来,你随我转战青州,驰援乌巢,屡经恶战,忠心可鉴,我都记在心里。”
蒋义渠胸中一热:“护卫长公子,是俺的本分!”
“是本分,更是情义。”
袁谭话锋一转,“跟了我这些年,可曾想过换个名字?”
蒋义渠一愣,脸上露出茫然:“名字……不就是个称呼么。”
“名不正则言不顺。”袁谭语气平静,“你名中这个义字很好,忠义之心,千金不换,至于渠……”
他略作沉吟:“渠者,水道也,能通衢达道,亦能润泽一方,从今日起,你就叫蒋通,表字义渠。”
蒋义渠怔在原地,手停在半空,象是抓住了什么。
蒋通……这是君上赐的名。
名是君上赐的,这条命,往后就更明白该为谁拼了。
他喉结滚动,最终深深吸了口气,手掌在衣甲上不自觉地搓了搓。
“蒋通……”
他低声念了一遍,象是在告慰天地,又象是在告慰祖宗,随即抱拳躬身,“通,领命。”
袁谭微微颔首,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去准备吧。”
“唯。”
……
邺城之中,又是一日。
清晨,袁谭带着蒋通及一众亲兵出府,径直出了南门。
城外三里处,一支兵马已列队等侯,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人马虽不算多,但旌旗招展,甲胄森然,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袁谭刚到不久,便见两骑疾驰而出,至近前,正是张郃与高览。
二人滚鞍下马,快步走到袁谭面前,抱拳行礼,气息尚有些不匀。
“末将张郃(高览),奉令前来,听候长公子调遣!”
袁谭道:“二位将军来得正好。兵马可已点齐?”
“回长公子,本部儿郎皆已到位,随时可以开拔。”张郃沉声应道。
高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长公子,咱们这就……走了?”
话一出口,他似乎觉出不妥,又闭上了嘴。
显然,对于就此离邺,这位久经沙场的将领心中也并非全无芥蒂。
就在这时,城门方向传来动静。
只见一队仪仗颇为华丽的骑士簇拥着一人,不疾不徐地行来。
为首者锦衣狐裘,玉冠束发,不是袁尚又是谁?
他显然精心打扮过,在这肃杀的军营背景衬托下,更显雍容,也与戎马衣装的袁谭、张郃等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袁尚勒住马,并未下来,只是扫了一眼整装待发的队伍,脸上绽开恰笑容,扬声道:
“兄长,幸好赶上了!”
袁谭转身,看着他这位三弟表演。
张郃、高览对视一眼,垂首肃立,但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蒋通则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手按在了刀柄上,被袁谭一个眼神制止。
袁尚驱马又近前几步,笑容不变:“听闻兄长即刻便要出征,为民剿贼,弟心实在钦佩。”
“只是此行凶险,麹义旧部皆乃百战悍卒,兄长……千万保重啊。”
高览的腮帮子微微鼓动了一下。
张郃目光平静,恍若未闻。
袁谭语气平淡无波:“有劳三弟挂心,些许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三弟你有心了。”
袁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朗声道:“兄长放心,邺城有大人坐镇,有诸位贤臣辅佐,定然安稳如山,弟只盼兄长早日归来!届时,弟必在城中设宴,为兄长庆功!”
他这话,已是隐隐以邺城主人自居。
袁谭不再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深深看了袁尚一眼,那目光平静,却让袁尚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
“走了。”
袁谭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
“呜——呜——呜——”
号角声划破寒空。
“启程!”
袁尚驻马原地,望着大军远去的烟尘,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渐渐冷却,最终化作一丝畅快的冷笑。
“去吧,我的好兄长……”
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