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奶奶炕头的蓝布褥子上,鼻尖蹭着浆洗得发硬的被角,闻见一股太阳晒过的麦秸秆味。窗外的天早黑透了,刮过院儿里老榆树的风带着秋凉,呜呜咽咽的,像谁躲在树后头哭。奶奶坐在炕梢搓麻绳,麻线穿过她指间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煤油灯的光晃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土坯墙上,跟画儿似的。
“奶,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呗。”我把脚往奶奶那边挪了挪,炕头的热度透过鞋底传上来,暖得人犯困,可又想听点新鲜的,尤其是奶奶讲的那些发生在村西头黑水河的事儿——村里老人都忌讳提那河,可奶奶偏敢讲,还讲得有鼻子有眼。
奶奶手里的麻绳顿了顿,她抬起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然后把油灯往炕中间挪了挪,光更亮了些,能看见她棉袄上打了块补丁,是用深蓝色的布缝的。“又想听黑水河的?”她声音有点哑,像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那河邪性,听多了晚上要做噩梦的。”
“我不怕!”我赶紧坐首了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胸口,“上次你讲的张老栓捞鱼的事儿,我就没做噩梦。”
奶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你这小子,胆儿倒比你爹小时候大。”她重新拿起麻绳,手指又开始动,“行,那我就给你讲讲,你二爷爷年轻时候,在黑水河边上遇着的邪乎事——那回啊,差点就没从河边回来。”
我屏住气,连窗外的风声都好像小了点。我们村叫靠山屯,西边紧挨着一条河,河?总是黑沉沉的,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水面都泛着一层乌蒙蒙的光,所以老辈人就叫它黑水河。河边上长着一圈芦苇,夏天的时候芦苇能长到人胸口高,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听着心里发毛。村里的人除非实在没办法,不然绝不往黑水河那边去,更别说在河里挑水、洗衣裳了——只有些不怕死的年轻小子,偶尔会去河边摸鱼,可大多时候都是空着手回来,还得被家里老人骂一顿。
你二爷爷那时候才二十出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长得五大三粗的,能扛着百十来斤的粮袋走二里地,性子也倔,别人越说不能干的事儿,他越要试试。那时候是刚入秋,地里的玉米刚收完,村东头的李老栓家丢了两只鸡,到处找都没找着,有人说看见鸡往黑水河那边跑了,李老栓不敢去,就找了你二爷爷,说要是能把鸡找回来,就请他喝两盅酒,再给二斤白面。
你二爷爷那时候正馋酒呢,一听有酒喝,想都没想就应下来了。当天下午,他揣了个窝窝头,拿了根棍子,就往黑水河那边去了。那时候天还没黑透,可黑水河边上己经没什么人了,芦苇都黄了,风一吹,叶子打着旋儿往下掉,落在河面上,一下子就被黑沉沉的水给吞了,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你二爷爷沿着河边走,眼睛盯着芦苇丛,嘴里还喊着:“鸡!鸡!在哪儿呢?”走了没多远,就听见芦苇丛里有“咕咕”的声音,像是鸡叫。他心里一喜,赶紧拨开芦苇往里头钻,芦苇叶子刮在他脸上,划得生疼,可他也顾不上。
钻了没几步,就看见那两只鸡了——一黑一白,正缩在芦苇丛里,脖子缩着,像是吓着了。你二爷爷赶紧走过去,伸手就要抓,可刚碰到鸡的羽毛,就觉得不对劲——那鸡身上凉飕飕的,跟在冰水里泡过似的,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扑腾也不叫,就那么蔫蔫地缩着。
他当时也没多想,只当是鸡吓着了,就把两只鸡抱起来,往回走。可刚走出芦苇丛,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撩水。你二爷爷回头看了一眼,黑水河的水面平平静静的,连个波纹都没有,芦苇也安安静静的,没风刮过。
“谁啊?”他喊了一声,没人应。他皱了皱眉,心想可能是风吹着芦苇碰着水了,就抱着鸡继续走。可没走几步,又听见身后有声音——这次不是撩水声,是“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拳头砸水面。
他又回头,还是啥都没有。这时候,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了,因为他走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可这才多大一会儿,天就暗下来了,风也开始刮,吹着芦苇“哗啦哗啦”响,跟哭似的。他加快了脚步,怀里的鸡还是凉飕飕的,而且他觉得怀里的鸡好像越来越沉,沉得他胳膊都酸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脚底下一凉,像是踩进了水里。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他明明走在河边的土路上,可脚下却全是水,黑沉沉的,跟黑水河的水一模一样,都漫到他脚踝了。而且那水特别凉,凉得刺骨,像是冬天的冰碴子裹着脚。
他赶紧往旁边跳,想躲开那些水,可不管他往哪儿跳,脚底下都是水,而且水还在往上漫,很快就漫到他小腿了。这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嘻嘻”的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又细又尖,听着特别怪。
他猛地回头,就看见黑水河的水面上,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服,头发很长,披在肩膀上,脸白得跟纸似的,眼睛是黑的,没有眼白,就那么首勾勾地盯着他。她站在水里,水只漫到她的膝盖,可黑水河的水明明很深,平时成年人站在河边,稍微往里走一步就会没过腰。
你二爷爷当时就懵了,手里的鸡“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那女人朝着他走过来,走得很慢,水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有,就跟在平地上走一样。她离得越来越近,你二爷爷能看见她的衣服上全是水,往下滴水,滴在地上的水里,却没溅起一点水花。
“你手里拿的,是我的鸡吧?”那女人开口了,声音还是又细又尖,“还给我。
你二爷爷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两只鸡根本不是李老栓家的,是这女人的!他想说话,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东西,说不出来。那女人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她的手也白得跟纸似的,指甲又长又尖,泛着青黑色的光。
就在那女人的手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你二爷爷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柱子!柱子!你干啥呢!”
是村里的王大爷,他当时正好从地里回来,路过黑水河,看见你二爷爷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就喊了他一声。
这一喊,你二爷爷猛地回过神来,脚也能动了。他回头一看,那女人不见了,脚底下的水也没了,地上还是干干的土路,那两只鸡也不见了,就跟刚才的事儿都是幻觉似的。可他胳膊上的酸劲儿还在,脸上被芦苇划的疼也还在,而且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裤腿下半截全是湿的,凉飕飕的,跟在水里泡过一样。
王大爷走过来,看见他脸色发白,裤腿湿了,就问他咋了。你二爷爷把刚才的事儿一说,王大爷吓得脸都白了,拉着他就往村里跑,边跑边说:“你这孩子,真是不要命了!那黑水河里的‘水娘子’你也敢惹!”
后来啊,你二爷爷在家躺了三天,发了高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喊着“鸡”“白衣女人”。你太爷爷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神婆拿着桃木枝,在你二爷爷身上扫了半天,又烧了点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的,过了半天,你二爷爷才退了烧,清醒过来。
从那以后,你二爷爷再也不敢往黑水河那边去了,连提都不敢提。后来李老栓家的鸡也找到了,是钻进了自家的柴火垛里,根本就没往黑水河那边去——估计是有人看错了,也可能是那“水娘子”故意引你二爷爷过去的。
奶奶讲到这儿,停了下来,拿起炕边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水在缸子里晃了晃,发出“咕咚”的声音。我听得心里发毛,往奶奶身边又挪了挪,胳膊碰到奶奶的胳膊,她的胳膊暖暖的,让我稍微安心了点。
“奶,那‘水娘子’是啥啊?”我小声问,眼睛盯着窗外,生怕有个白影子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奶奶放下搪瓷缸子,又拿起麻绳,搓了起来。“谁知道呢,老辈人说,那黑水河底下压着东西,是个邪性的地方,死在河里的人多了,就容易出这种玩意儿。”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点,“还有人说,抗战的时候,日本鬼子在黑水河边上杀过不少人,尸体都扔河里了,那些冤魂就聚在河里,变成了‘水娘子’‘水猴子’啥的,专挑活人下手。”
我咽了口唾沫,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村里的狗蛋去黑水河摸鱼,结果差点淹死。当时狗蛋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嘴唇发紫,说他在水里的时候,有个东西抓住了他的脚,往水底下拖,那东西的手又凉又滑,跟胶皮似的。后来狗蛋在家养了半个月,才好利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黑水河一步。
“奶,那狗蛋遇到的,是不是就是‘水娘子’啊?”
奶奶摇了摇头,“不好说,黑水河里的东西多着呢,不止‘水娘子’一个。”她又开始讲,这次讲的是村里的刘寡妇,去年秋天的时候,去黑水河边上洗衣裳,结果丢了个银镯子,后来发生的事儿,比你二爷爷遇到的还邪乎。
刘寡妇命苦,三十岁那年,她男人就死了,是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山崖摔死的,就留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女儿,叫丫丫。刘寡妇平时省吃俭用的,就靠给村里人缝缝补补,挣点钱过日子。她手上的那个银镯子,是她男人娶她的时候给她买的,也是她唯一的念想,平时都舍不得摘下来,只有洗衣裳的时候,怕被水泡坏了,才摘下来,放在河边的石头上。
去年秋天,地里的活儿忙完了,刘寡妇想着家里的衣服攒了一堆,就想着去河边洗了——村里的井离她家远,挑水不方便,她又实在舍不得花钱买水,就想着去黑水河边上洗,她想,就洗一会儿,应该没啥事儿。
那天下午,天气挺好的,没风,太阳也暖烘烘的。刘寡妇带着丫丫,拿着洗衣盆和棒槌,就往黑水河那边去了。到了河边,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把银镯子摘下来,放在石头上,然后就蹲在河边,开始洗衣裳。丫丫就在旁边的草地上玩,摘野花,追蝴蝶,挺乖的。
刘寡妇洗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丫丫喊她:“娘,娘,你看!水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
刘寡妇抬头一看,丫丫正指着黑水河的水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她顺着丫丫指的方向看去,黑水河的水面上,真的有个东西在闪,亮晶晶的,像是块银子。她心里纳闷,心想这河里怎么会有亮闪闪的东西?可她也没多想,只当是太阳照在水里,反光呢。
“别瞎指,快过来,离河边远点。”刘寡妇对着丫丫喊,丫丫哦了一声,就跑回她身边,蹲在地上玩泥巴。
刘寡妇继续洗衣裳,洗着洗着,她突然觉得不对劲——刚才放在石头上的银镯子,不见了。她心里一慌,赶紧站起来,在石头上找,可石头上光溜溜的,啥都没有。她又在周围的草地上找,也没有。
“我的镯子呢?我的镯子哪儿去了?”刘寡妇急得快哭了,那镯子是她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要是丢了,她可怎么活啊。
丫丫也跟着慌了,站起来帮她找,“娘,刚才我看见一只小鸟,飞到石头这边来了,是不是小鸟把镯子叼走了?”
刘寡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连个鸟影都没有,心里更急了。她突然想起刚才丫丫说的,水里有亮闪闪的东西,她心里一动,难道是镯子掉进水里了?
她走到河边,往水里看,黑水河的水黑沉沉的,根本看不见底,可她还是不死心,蹲在河边,伸手在水里摸。水很凉,凉得她手都麻了,可她还是摸,一遍又一遍,希望能摸到她的银镯子。
摸了没一会儿,她突然觉得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东西又凉又滑,跟水草似的,可又比水草有力气,抓着她的手,往水底下拖。她吓得赶紧往回拽,可那东西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拽不过,整个人都被往河边拉。
“救命!救命啊!”刘寡妇大喊,声音都变调了。丫丫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跑过来想拉她,可一个五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就在刘寡妇快要被拖进水里的时候,村里的张大叔正好路过——张大叔是个猎人,那天去山上打猎,没打着啥,就提前回来了,正好路过黑水河。他听见刘寡妇的喊声,赶紧跑过来,看见刘寡妇被什么东西往水里拖,他赶紧从腰里拔出猎刀,朝着刘寡妇手底下的水里,“噗嗤”一刀扎了下去。
就听见水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跟猫被踩了尾巴似的,然后抓着刘寡妇手的东西就松了。刘寡妇赶紧把手从水里抽出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丫丫扑到她怀里,母女俩抱在一起哭。
张大叔拿着猎刀,盯着水面,警惕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水面还是平平静静的,没什么动静。他这才走过去,问刘寡妇咋了。刘寡妇哆哆嗦嗦地把事儿一说,张大叔往水里看了看,又看了看刘寡妇的手——她的手脖子上,有一圈青黑色的印子,跟被什么东西勒过似的,还肿了起来。
“你这是遇到‘水猴子’了!”张大叔皱着眉说,“这玩意儿专挑在河边洗衣裳、挑水的人下手,喜欢偷人的东西,然后引着人往水里摸,再把人拖下去淹死。”
刘寡妇这才明白,刚才水里亮闪闪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银子,是“水猴子”故意引她的,她的银镯子,估计就是被“水猴子”偷走了。她越想越怕,抱着丫丫,连洗衣盆和棒槌都忘了拿,就往村里跑。
后来啊,刘寡妇再也不敢去黑水河边上洗衣裳了,就算是绕远路,也要去村里的井里挑水。她手脖子上的印子,过了一个多月才消下去,可一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有人说,那是“水猴子”的怨气附在她手上了,也有人说,是她的银镯子没拿回来,“水猴子”还惦记着她呢。
奶奶讲到这儿,又停了下来,这次她没喝水,而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有点糙,可很温柔。“你看,这黑水河多邪性,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去了都容易出事。”
我点了点头,心里更怕了,可又忍不住想听,“奶,还有吗?再讲一个呗,比如那‘水猴子’长啥样啊?有人见过吗?”
奶奶笑了笑,“见过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差点被拖下水的,吓得都顾不上看清楚了。不过村里的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见过一次,他说那‘水猴子’长得跟猴子似的,浑身是毛,黑不溜秋的,眼睛是红的,跟灯笼似的,爪子又长又尖,能抓透人的衣服。”
她顿了顿,又开始讲陈老爷子的事儿。陈老爷子今年快八十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船工,那时候黑水河上还有船,用来运粮食和柴火,陈老爷子就跟着船跑,一来一回就是大半个月。
有一次,陈老爷子跟着船去下游的镇上运粮食,去的时候挺顺利的,可回来的时候,遇上了大风。那风刮得特别大,把船都吹得晃来晃去的,河里的浪也大,黑沉沉的水拍在船上,“啪啪”响,像是要把船拍碎似的。
船老大赶紧让大家把船往岸边靠,可风太大了,船根本靠不了岸,反而被风吹得往河中间飘。就在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水里有东西!”
陈老爷子赶紧往水里看,就看见船旁边的水里,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在跟着船游,那东西的头露出水面,跟篮球似的大,眼睛是红的,在水里闪着光,还能看见它的爪子,又长又尖,扒着船帮,像是想爬上来。
“是‘水猴子’!快拿棍子打!”船老大喊了一声,大家赶紧拿起船上的棍子,朝着那东西打去。可那东西特别灵活,棍子刚碰到水面,它就潜到水里去了,等棍子一拿开,它又冒出来,继续跟着船。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突然不见了,大家正纳闷呢,就听见船底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撞船底。船老大脸色一变,说:“不好!这玩意儿在撞船底,想把船撞漏!”
大家赶紧拿起工具,想加固船底,可己经晚了——船底被撞了个洞,水开始往船里灌。大家都慌了,有的往船外舀水,有的拿着棍子在水里乱打,可一点用都没有,船还是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这时候,陈老爷子突然看见,那“水猴子”又冒出来了,这次不止一只,有三西只,都围着船游,眼睛红通通的,看着特别吓人。它们还发出“吱吱”的叫声,跟老鼠叫似的,听着心里发毛。
船老大叹了口气,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这玩意儿是想要我们的命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黄纸和香,他点燃香,把黄纸扔到水里,嘴里念念有词:“各位河神,我们只是些运粮的,无意冒犯,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黄纸在水里烧了起来,可没烧一会儿,就被水浇灭了。那“水猴子”还是围着船游,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船沉得越来越快,大家都开始绝望了,有的甚至开始哭。
就在这时候,陈老爷子突然想起,他奶奶以前跟他说过,“水猴子”怕火,尤其是硫磺火。他赶紧在船上找,还真让他找到了——船上有一袋硫磺,是用来防虫子的。他赶紧打开袋子,抓了一把硫磺,撒在火盆里,火盆里的火一下子就旺了起来,还冒出一股刺鼻的烟。
他拿着火盆,走到船边,把火盆往水里一扔。“噗通”一声,火盆掉进水里,硫磺在水里烧了起来,冒出一团团黄色的火,还发出“滋滋”的声音。
那些“水猴子”一见硫磺火,吓得赶紧往远处游,红眼睛在水里闪了几下,就不见了。船虽然还在往下沉,但沉得慢了点,这时候风也小了点,船老大赶紧指挥大家,把船往岸边划。
划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船划到了岸边,大家赶紧跳上岸,看着船慢慢沉进黑水河里,都松了一口气。这次多亏了陈老爷子,不然大家都得死在河里。
从那以后,陈老爷子就再也不做船工了,他说黑水河里的东西太邪性,他再也不想跟黑水河打交道了。而且从那以后,黑水河上的船就越来越少了,到后来,就没人再敢在黑水河上划船了,那河也就越来越冷清,越来越邪性。
奶奶讲到这儿,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哐哐”响,油灯的光晃了晃,差点灭了。我吓得赶紧抱住奶奶的胳膊,奶奶拍了拍我的手,说:“别怕,就是风大了点。”她伸手把油灯的灯芯拧小了点,光暗了些,土坯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奶,那黑水河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啊?除了‘水娘子’和‘水猴子’。”我小声问,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奶奶点了点头,“有啊,多着呢。老辈人说,黑水河底下有个洞,通着别的地方,洞里藏着不少邪性的东西,有时候会顺着洞口爬出来,找活人当替身。”她顿了顿,又开始讲,这次讲的是村里的李奶奶,也就是狗蛋的奶奶,年轻的时候在黑水河边上遇到的事儿,那事儿比之前的都要吓人。
李奶奶年轻的时候,长得挺好看的,而且特别勤快,家里的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干。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把村里的路都给封了。村里的井都冻住了,没办法挑水,大家就只能去黑水河边上砸冰取水——因为黑水河的水是流动的,就算是冬天,也不会完全冻住,只会在表面结一层薄冰。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李奶奶就拿着水桶和锤子,往黑水河那边去了。雪下得很大,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她走得很快,想早点取完水回家,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喝水呢。
到了黑水河边上,她看见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冰下面的水黑沉沉的,泛着光。她拿起锤子,朝着冰面砸下去,“哐当”一声,冰面裂开了一道缝。她又砸了几下,冰面裂开了一个洞,水从洞里冒出来,冒着热气——冬天的河水虽然凉,但比空气温度高,所以会冒热气。
她把水桶放在洞口,想接水,可刚放下去,就觉得水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往水底下拖。她赶紧往回拽,可那东西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拽不过,整个人都被往洞口拉。她吓得大喊,可天还没亮,村里的人都还没起来,根本没人听见她的喊声。
就在她快要被拖进洞里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在了冰面上。她低头一看,看见冰洞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是青黑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泡在水里泡了很久,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是黑色的,还长着长长的毛。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往水底下拖。
李奶奶当时都吓懵了,她想喊,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东西,喊不出来。她能感觉到那只手特别凉,凉得她骨头都疼,而且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她的手腕都快被捏断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是村里的王爷爷,他也是来取水的。王爷爷听见李奶奶的动静,赶紧跑过来,看见李奶奶被一只手往冰洞里拖,他赶紧拿起地上的锤子,朝着那只手砸下去。
“哐当”一声,锤子砸在了那只手上,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冰洞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叫声,像是牛叫,又像是猪叫,特别怪。李奶奶赶紧往后退,坐在雪地里,吓得浑身发抖,手腕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印子,跟被铁钳夹过似的。
王爷爷赶紧把她扶起来,问她咋了。李奶奶哆哆嗦嗦地把事儿一说,王爷爷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拉着她往村里跑,边跑边说:“你这是遇到‘水鬼’了!这玩意儿是死在河里的人变的,专挑冬天来取水的人下手,想找个替身,好投胎转世。”
后来啊,李奶奶在家躺了半个月,手腕上的印子过了三个多月才消下去。从那以后,就算是冬天井冻住了,她也再也不敢去黑水河边上取水了,宁愿跟别人家借水,也不去那邪性的地方。而且从那以后,村里的人冬天也很少去黑水河取水了,除非实在没办法,才会几个人一起去,还得拿着棍子、锤子,以防万一。
奶奶讲到这儿,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行了,今天就讲到这儿吧,天不早了,该睡觉了,再讲下去,你晚上真要做噩梦了。”
我还想听,可看见奶奶累了,就点了点头,往被子里钻了钻。奶奶把油灯吹灭了,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缝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道细长的光。
我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全是奶奶讲的那些事儿——“水娘子”的白衣服、“水猴子”的红眼睛、“水鬼”的青黑色的手,还有黑水河黑沉沉的水,想着想着,我就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只凉飕飕的手在摸我的脚。
我赶紧往奶奶身边挪了挪,抱住奶奶的胳膊,奶奶的胳膊暖暖的,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奶,黑水河真的那么邪性吗?就没人能治得了那些东西吗?”我小声问,声音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小。
奶奶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有点困,“老辈人说,以前有个道士来过咱们村,说黑水河底下的东西太邪性,他也治不了,只能暂时镇压住,还说那东西要是出来了,咱们村就完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别太害怕,只要不靠近黑水河,那些东西就不会来找你。”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可还是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奶奶的呼吸变得均匀了,她睡着了。我也慢慢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了——是“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里撩水。我睁开眼睛,屋里还是黑的,窗外的月光还是那么亮。我侧着耳朵听,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像是有人从黑水河那边过来了。
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敢看窗外,可那声音还是往耳朵里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窗户“吱呀”一声,像是被人推开了一条缝。我心里一紧,心想是不是“水娘子”来了?还是“水猴子”?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奶奶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干啥呢?”
我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奶奶坐了起来,朝着窗户那边喊。窗外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村里的张大叔,“婶子,是我,张老三。我家娃子突然发烧了,烧得厉害,想跟您借点退烧药。”
奶奶松了口气,说:“哦,是老三啊,你等会儿,我给你找。”她下了炕,点上油灯,屋里又亮了起来。我看见奶奶从炕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窗户,递给张大叔。
张大叔接过纸包,说了声谢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奶奶关上窗户,又吹灭了油灯,回到炕上,拍了拍我的手,“别怕,是你张大叔,他家娃子病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刚才的害怕还没消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这次睡得很沉,没有再做噩梦,也没有再听见奇怪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奶奶己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做饭,烟囱里冒着烟。我下了炕,走到灶房里,看见奶奶在烧火,火苗在灶膛里跳动,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奶,早啊。”我说。
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早啊,你醒了?快去洗脸吧,水我己经烧好了。”
我点了点头,走到水缸边,拿起瓢,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脸。水暖暖的,洗在脸上很舒服。我一边洗脸,一边想起昨天晚上奶奶讲的那些事儿,还有半夜听到的声音,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奶,昨天晚上张大叔家的娃子咋样了?好了吗?”我问。
奶奶说:“不知道呢,等会儿我去看看。不过应该没啥事儿,就是普通的发烧,吃点药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走到灶房门口,往外看了看。院儿里的老榆树上落了不少雪,地上也有一层薄雪,太阳刚出来,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远处的黑水河,在太阳底下,还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块黑色的布,铺在地上。
我看着黑水河,心里想:那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啊?那些“水娘子”“水猴子”“水鬼”,真的在河里等着找替身吗?我以后一定不会靠近黑水河,就算是有人叫我去,我也不去。
就在这时候,奶奶喊我吃饭了,我赶紧走进灶房,坐在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奶奶做的玉米粥,很香,还有咸菜,吃在嘴里,咸咸的,很好吃。我一边吃,一边听奶奶跟我讲村里的事儿,可我的脑子里,还是想着黑水河的那些邪乎事——那些事儿,就像是一颗种子,种在我的心里,慢慢的,生根发芽,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靠山屯,去了城里上学、工作,可我还是经常想起奶奶在炕头给我讲的那些黑水河的故事。有时候,我会给我的孩子讲那些故事,他们也跟我小时候一样,听得又害怕又想听,还会问我:“爸爸,黑水河真的那么邪性吗?那些‘水娘子’‘水猴子’真的存在吗?”
我总是笑着说:“不知道,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可不管怎么样,都要记住,不要靠近那些邪性的地方,要敬畏自然,敬畏那些未知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回靠山屯看看,奶奶己经不在了,可炕头的蓝布褥子还在,煤油灯也还在,只是再也没有人坐在炕梢,一边搓麻绳,一边给我讲黑水河的故事了。我会坐在炕头,看着窗外的老榆树,听着风刮过树叶的声音,像是奶奶在跟我说话,跟我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黑水河里的故事。
黑水河还在,还是那么黑沉沉的,河边上的芦苇还是那么高,风一吹,还是“哗啦哗啦”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古老的、邪乎的故事。村里的人还是忌讳提黑水河,还是很少有人靠近那里,只有那些老一辈的人,偶尔会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跟孩子们讲起黑水河的事儿,讲起那些发生在河边的,惊悚又离奇的故事,就像奶奶当年跟我讲的一样。
我知道,那些故事,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像黑水河一样,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留在靠山屯的记忆里,留在每一个从靠山屯走出去的人的记忆里,提醒着我们,有些地方,有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触碰的,是需要永远敬畏的。
有时候,我会站在黑水河边上,远远地看着那黑沉沉的水,心里想:奶奶讲的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藏在水底呢?它们是不是还在等着,等着下一个不小心靠近河边的人,等着下一个想听故事的孩子,然后,把那些古老的、邪乎的故事,再讲一遍,再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