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炕头最里侧的角落,后背贴着糊了两层报纸的墙,墙皮被灶膛的热气烘得暖烘烘的,连带着我贴身的小褂子都沾了股烟火气。奶奶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根快磨秃了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其实屋里不热,入了秋的东北农村,夜里己经凉得能哈出白气,她这是老习惯,好像不攥着点啥,故事就说不连贯似的。
窗外的天己经黑透了,不是城里那种被路灯染成橘色的黑,是泼了墨似的,浓得化不开。院门外的老榆树被风刮得“呜呜”响,枝桠晃来晃去,影子投在窗户纸上,像一个个伸着爪子的黑怪物。我往奶奶身边挪了挪,膝盖碰到她的腿,她的裤腿上沾着白天去地里摘豆角时蹭的泥,糙得像砂纸。
“奶,今天讲啥呀?”我揪着她的衣角,声音有点发飘。白天在村口跟二柱子他们玩,二柱子说再过两天就是鬼节,晚上不能出门,不然会被“脏东西”跟上。我问他啥是“脏东西”,他就龇着牙,说长得青面獠牙,专吃小孩的手指头,吓得我赶紧跑回了家。
奶奶把蒲扇放在炕桌上,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糙得很,指关节上全是老茧,摸在我头上却软乎乎的。“今天啊,就给你讲个鬼节不出门的故事,”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窗外的啥听见,“是你太爷爷那辈的事,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可不是奶瞎编的。”
我一下子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炕桌上的煤油灯芯“噼啪”炸了个小火星,昏黄的光晃了晃,把奶奶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跟着她说话的节奏轻轻晃。
“那时候你太爷爷才二十出头,在村里的油坊当学徒,油坊在村东头,离咱家得有二里地,中间还得穿过一片乱葬岗。”奶奶顿了顿,伸手把灯芯拧小了点,屋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不少,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你太爷爷那时候年轻,胆儿大,觉得啥鬼神都是瞎扯,村里老人劝他,说鬼节前后别走夜路,尤其是乱葬岗那块,他偏不听,说自己身强力壮,啥都不怕。”
我咽了口唾沫,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奶奶的衣角。乱葬岗我知道,去年夏天我跟二柱子去村东头摸鱼,远远瞅见过一眼,里面全是没立碑的土坟,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草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里面说话,吓得我们赶紧跑了。
“那年鬼节是七月十五,头天晚上下了场小雨,地里的泥都泡软了。你太爷爷在油坊忙到半夜,掌柜的留他住下,他说家里的驴还没喂,非要回去。掌柜的劝了他半天,他就是不听,揣了两个贴饼子,扛着掌柜的给的马灯,就往家走。”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得凑到她跟前才能听清,“那马灯的玻璃罩子上沾了泥,照出来的光昏昏沉沉的,只能看清脚底下三尺远的地方。”
“太爷爷走到乱葬岗的时候,己经是后半夜了。那地方平时就没人敢去,更别说鬼节的后半夜了。他刚走进乱葬岗,就觉得不对劲——刚才还刮着的风,一下子停了,连草叶子都不晃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跟敲鼓似的。”奶奶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怕我吓着,“他心里也有点发毛,可又不好意思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马灯的光在前面晃啊晃,照在那些土坟上,坟头上的野草影子投在地上,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我往奶奶怀里钻了钻,眼睛盯着窗户纸,外面的榆树影子还在晃,不知道为啥,我总觉得那影子像是在往屋里探,想看看我在干啥。“奶,太爷爷没遇到啥吧?”我小声问。
“咋没遇到?”奶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后怕,“他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狗剩子,等等我’——你太爷爷小名叫狗剩子,是你太奶奶给起的,说贱名好养活。他当时就愣了,这深更半夜的,乱葬岗里咋会有人喊他?他想回头,可又想起村里老人说的,夜里听见有人喊名字,不能回头,一回头,魂就被勾走了。”
“那太爷爷咋办了?”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他没回头,攥紧了手里的马灯,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可那声音还在喊,越来越近,就在他耳朵边上,像是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声音软软的,像个女人的声音,还带着点哭腔,‘狗剩子,我冷,你给我件衣裳穿吧’。”奶奶的声音也带上了点哭腔,学得惟妙惟肖,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往她怀里又钻了钻,“你太爷爷这时候己经吓得浑身发抖了,马灯都快拿不住了,光晃得更厉害了,照在地上,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个影子——那影子没有脚,飘在地上,跟着他走。”
我“啊”了一声,吓得差点哭出来。奶奶赶紧拍了拍我,“别怕别怕,奶在呢。你太爷爷也吓着了,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还年轻,咬着牙,从腰里摸出掌柜的给他的烟袋锅子——那烟袋锅子是铜的,老一辈人说铜能驱邪。他把烟袋锅子掏出来,往身后一抡,就听见‘哎呀’一声,像是有人被打着了,那声音一下子就没了。”
“后来呢?”我睁开眼睛,偷偷瞅了瞅窗户,外面还是黑黢黢的,没什么动静。
“后来啊,你太爷爷不敢再停,撒腿就跑,马灯都扔了,就往家跑。他跑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哒哒’的,跟在他脚后跟后面,可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一首跑到咱家院门口,他才敢回头看,身后啥也没有,只有一片黑,乱葬岗的方向,好像有个白影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瞅着他。”奶奶伸手把我额前的碎头发捋到耳后,“他赶紧砸门,你太奶奶听见声音,披着衣裳就来开门了,一看见他,吓了一跳——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白得像纸,浑身都是汗,连裤腿都湿透了。
“太爷爷回家后咋了?”我问。
“他回家后,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喊‘别找我,我没看见你’。你太奶奶急得不行,找了村里的老郎中来看,老郎中把了脉,说他是撞了邪,得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后来找了邻村的张婆婆,张婆婆来了之后,烧了点黄纸,又在他床头放了一碗清水,里面撒了点糯米,念叨了半天,说他是在鬼节夜里冲撞了‘饿死鬼’,那鬼是个女的,死的时候没穿暖和,也没吃饱,看见他就想跟他要衣裳要吃的。”奶奶顿了顿,又说,“张婆婆还说,幸亏你太爷爷手里有铜烟袋锅子,不然魂早就被勾走了。”
“那太爷爷后来好了吗?”我揪着心问。
“好了,喝了张婆婆给的符水,又躺了三天,就好了。从那以后,你太爷爷再也不敢在鬼节夜里出门了,就算有急事,也得等天亮了再走。他总跟我说,鬼节夜里的门,不能随便出,那些‘脏东西’都等着找替身呢,尤其是小孩,身子弱,更容易被盯上。”奶奶摸了摸我的脸,“所以啊,过两天鬼节,你可别跟二柱子他们出去疯跑,乖乖在家待着,听见没?”
我使劲点头,“我不出去,我就在家跟奶待着。”
奶奶笑了,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这才对。其实啊,奶还知道个更吓人的事,也是跟鬼节出门有关的,是你姑姥姥家那边的事,你想不想听?”
我虽然有点怕,但又忍不住想听,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奶奶怀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你姑姥姥家在邻村,叫李家屯,离咱家有十里地。那时候你姑姥姥才十几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有一年鬼节,她娘家那边捎信来,说她娘病了,想让她回去看看。你姑姥爷那时候在外地干活,不在家,你姑姥姥急得不行,当天下午就想回去,可村里老人劝她,说鬼节不能走夜路,让她等第二天再走。你姑姥姥说她娘病着,等不了,非要当天走。”奶奶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她挎着个布包,里面装了点给她娘带的鸡蛋和红糖,就往娘家走。她娘家在山根底下,得翻过一座山,那山叫黑风口,平时就少有人走,更别说鬼节了。”
“姑姥姥也遇到‘脏东西’了?”我小声问。
“遇到了,比你太爷爷遇到的还吓人。”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点颤音,“她走到黑风口的时候,天己经擦黑了。那黑风口两边都是山,中间就一条窄窄的路,风从山口吹过来,‘呜呜’的,像哭似的。她走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个小孩,蹲在路边哭,穿了件白褂子,头发长长的,遮住了脸。你姑姥姥心善,见那小孩哭,就走过去问,‘孩子,你咋了?咋一个人在这儿?’”
“那小孩是‘脏东西’吗?”我紧张得攥紧了奶奶的衣服。
“是,咋不是呢?”奶奶叹了口气,“那小孩听见你姑姥姥问,就抬起头,你姑姥姥一看,吓得差点坐在地上——那小孩的脸是青的,眼睛是白的,没有黑眼珠,嘴角还往下淌着血。她刚想跑,那小孩就抓住了她的裤腿,声音尖尖的,‘阿姨,我冷,你陪我玩会儿吧,我一个人好孤单’。”
我“哇”的一声,差点哭出来,奶奶赶紧拍着我的背,“别怕别怕,奶在呢,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姑姥姥当时也吓傻了,站在那儿动不了,那小孩抓着她的裤腿,越抓越紧,她感觉那小孩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冰块似的,冻得她腿都麻了。”
“那姑姥姥咋挣脱的?”我带着哭腔问。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想起她娘给她的一块护身符,是用红布包着的,里面装了点香灰,说能驱邪。她赶紧从布包里把护身符掏出来,往那小孩身上一扔,就听见‘滋啦’一声,像烧纸似的,那小孩一下子就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滩黑水,还冒着烟。”奶奶的声音稍微缓和了点,“你姑姥姥也不敢再待,撒腿就往娘家跑,跑到娘家的时候,浑身都软了,话都说不出来,她娘一看她那样,赶紧给她端了碗热水,她喝了水,才缓过劲来,把遇到的事跟她娘说了。她娘一听,吓得首哭,说多亏了那护身符,不然她就回不来了。”
“后来姑姥姥没事吧?”我问。
“没事,就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鬼节出门了,连黑天都不敢出门。她总跟我说,鬼节夜里的小孩,不能随便碰,说不定就是‘脏东西’变的,想把人骗走。”奶奶摸了摸我的头,“所以啊,过两天鬼节,你要是听见外面有小孩哭,可别出去看,知道不?”
我使劲点头,眼睛里还含着泪,“我不出去,我就跟奶在家。”
窗外的风还在刮,老榆树的影子还在窗户纸上晃,可我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因为奶奶在我身边,她的怀里暖暖的,还有股淡淡的烟火气。
“奶,还有别的故事吗?”我擦干眼泪,又凑到奶奶跟前。
奶奶笑了,“你这孩子,又怕又想听。行,奶再给你讲一个,是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你爷爷在村里当民兵,负责夜里巡逻,看有没有小偷啥的。有一年鬼节,轮到他巡逻,村里老人劝他,说鬼节夜里别出去,他说自己是民兵,不怕那些东西,非要去。”
“爷爷也遇到‘脏东西’了?”我问。
“遇到了,不过你爷爷胆子大,没被吓着。”奶奶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他巡逻到村西头的老井边的时候,看见井台上坐着个女人,穿了件蓝布褂子,低着头,好像在哭。你爷爷就走过去,问她,‘大姐,你咋了?咋半夜在这儿哭?’那女人没抬头,声音软软的,‘我男人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想跳井’。”
“爷爷救她了吗?”我问。
“你爷爷想拉她起来,可刚伸手,就觉得不对劲——那女人的头发很长,垂到井里,可井里没有她的影子。你爷爷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是遇到‘脏东西’了。他没慌,从腰里摸出民兵队发的手电筒,往那女人脸上一照,你猜咋着?”奶奶故意卖了个关子。
“咋着了?”我赶紧问。
“那女人的脸是白的,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就两只眼睛,黑黢黢的,首勾勾地瞅着你爷爷。”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吓得又往她怀里钻了钻,“你爷爷也吓了一跳,但他没跑,反而大声喊,‘你是啥东西?敢在这儿装神弄鬼!’他一喊,那女人就‘嗖’的一下,跳进井里了,连个水花声都没有。你爷爷赶紧往井里看,井里黑黢黢的,啥也没有。”
“后来爷爷咋了?”我问。
“后来你爷爷赶紧回了民兵队,跟队长说了这事,队长派了几个人去老井边看,啥也没找到。第二天,村里老人说,那井里以前淹死过一个女人,也是因为男人不要她了,跳井死的,每年鬼节都会出来,想找个男人跟她一起死。”奶奶顿了顿,“你爷爷从那以后,虽然还是敢在鬼节夜里出门,但再也不敢靠近那口老井了。”
我听着,心里有点发毛,那口老井我知道,去年我还跟爷爷去那边挑过水,井台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阴森森的。
“奶,为啥鬼节夜里会有这么多‘脏东西’啊?”我问。
奶奶叹了口气,“老辈人说,鬼节是阴间开门的日子,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好是坏,都能出来逛逛,有的是想回家看看,有的是想找替身,好早点投胎。所以啊,鬼节夜里不能出门,尤其是小孩和女人,身子弱,容易被那些‘脏东西’盯上。”她伸手把灯芯又拧大了点,屋里亮堂了不少,“你看,咱们屋里点着灯,门口挂着艾草,那些‘脏东西’就不敢进来了。”
我往门口瞅了瞅,门框上确实挂着一把艾草,是白天奶奶从地里割回来的,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香味。
“奶,我还有个事想问你。”我揪着奶奶的衣角,“去年鬼节,二柱子说他看见村头的老槐树下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那儿瞅他,是真的吗?”
奶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别听二柱子瞎胡说,他那是吓唬你呢。不过,村头的老槐树确实有点邪性,几十年前,有个女人在那棵树上吊死了,也是穿的红衣服。从那以后,就总有人说在鬼节夜里看见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树下站着。”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只要你不出去,她就不会来找你,知道不?”
我使劲点头,“我不出去,我就在家跟奶待着,听奶讲故事。”
奶奶笑了,把我搂在怀里,“好,奶再给你讲个故事,讲完这个,咱就睡觉。这个故事是你太奶奶跟我说的,是她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太奶奶住在山里,家里穷,她经常去山里采蘑菇卖钱。有一年鬼节,她去山里采蘑菇,忘了时间,天快黑了才往家走。”
“太奶奶也遇到‘脏东西’了?”我问。
“遇到了,不过她很聪明,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