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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赶尸人

我蜷在奶奶的火炕梢,腿上盖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襟袄,袄角还沾着灶坑里的草木灰。窗外的风跟哭似的,裹着雪粒子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呜呜”地响,把屋里的煤油灯吹得忽明忽暗。奶奶盘腿坐在炕头,手里的铜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着,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昏暗中一亮一暗,映得她满脸的皱纹像老树皮似的,深一道浅一道。

“奶,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呗。”我揪着奶奶的袄袖子晃了晃,手指触到她胳膊上糙得像砂纸的皮肤。白天跟二柱子在屯西头的老槐树下疯跑,听他说后山有赶尸人,夜里会领着一群蹦蹦跳跳的死人走,吓得我晚上不敢自己去外屋地撒尿,非得缠着奶奶讲故事壮胆——虽然奶奶的故事大多也吓人,可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啥都不怕了。

奶奶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炕席缝里,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掌心带着烟袋锅子的热气。“想听啥?还是想听狐仙的事?”“不!”我赶紧摇头,上回听她讲狐仙变姑娘骗屯里的光棍,吓得我好几天不敢看后院的柴火垛,“二柱子说后山有赶尸人,奶,你见过赶尸人不?”

奶奶的手顿了一下,烟袋锅子悬在半空,眼睛往窗外瞟了一眼,像是怕啥东西听见似的。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更响了,煤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把墙上奶奶的影子拉得老长,跟个黑鬼似的。我心里有点发毛,可又忍不住好奇,把身子往奶奶跟前凑了凑。

“见过,咋没见过。”奶奶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跟说悄悄话似的,“那还是你太爷爷还在的时候,我刚嫁过来没几年,咱这靠山屯,可比现在邪性多了。”她又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到我眼前,带着股呛人的烟味,我却没躲开,盯着她的嘴,等着听下文。

“那时候后山还没修现在这条土道,就一条老林子穿过去的荒道,说是道,其实就是走的人多了,踩出来的一条印子,两边全是半人高的榛子丛,还有老粗的柞树,树枝子横七竖八的,夜里风一吹,跟鬼哭狼嚎似的。那荒道是干啥用的?就是给赶尸人走的。”奶奶的手指在炕席上划着,像是在划那条荒道,“咱这靠山屯在山根底下,往南走是通化,往北走是佳木斯,早年有不少闯关东的,死在外面,家里人想让他们落叶归根,就找赶尸人把尸首往回领。赶尸人不进村,都从后山的荒道走,夜里来,夜里走,从不在屯子周围多待。”

“奶,赶尸人长啥样啊?是不是跟戏里的无常似的,穿黑衣裳,戴高帽子?”我忍不住插了句嘴,脑子里己经开始脑补二柱子说的“青面獠牙”的样子了。

“瞎扯!”奶奶拍了我一下手背,不轻不重的,“哪有啥青面獠牙,赶尸人都是活人,就是看着比一般人阴鸷点。我见着那回,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穿一件黑布长衫,袖口裤脚都扎得紧紧的,头上戴个毡帽,帽檐压得低,遮住大半个脸,就露个下巴,胡茬子拉碴的,脸色白得跟纸似的,一点血色没有。他手里总拿着个铜铃铛,走一步晃一下,‘叮铃,叮铃’,声音不大,可夜里听着,能传到二里地去。”

“那那尸体呢?尸体真的会走啊?”我声音有点发颤,往奶奶怀里钻了钻,袄子上的烟火气让我稍微踏实了点。

奶奶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又“吧嗒”了两口:“不是走,是蹦。你想啊,人死了,腿咋能弯?赶尸人有法子,在尸首的膝盖上绑根细麻绳,绳子一头攥在他手里,他走在前头晃铃铛,尸首就跟着铃铛声,一下一下往前蹦。而且尸首都得穿白衣裳,不是咱这儿办丧事穿的那种白孝布,是那种浆洗得发硬的白麻布,领口袖口都缝着红布条,脸上盖着块黑布,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就露两只脚,光着,踩在雪地里,连个脚印都不深——你说邪乎不邪乎?”

“不深?为啥啊?”我瞪大了眼睛,雪地里踩一脚,咋也得有个坑啊。

“谁知道呢,赶尸人的门道多着呢。”奶奶把烟袋锅子放在炕桌上,伸手端过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热水,“我见着那回,是个冬天,跟现在差不多,雪下得也这么大。那时候你太爷爷在屯里当甲长,夜里得起来巡屯,怕有狼闯进屯子。我那天肚子疼,夜里醒了,听见院外头有铃铛声,‘叮铃,叮铃’,慢悠悠的,不像是走亲戚的,也不像是赶车的。我就披了件衣裳,凑到窗跟前去看。”

“你看见啥了?”我屏住了呼吸,手里攥着奶奶的袄角,指节都有点发白。

“我扒着窗缝往外看,院里的月亮地儿白花花的,雪地里有一串脚印,从屯西头的方向来,往后山去。走在前头的就是那个赶尸人,黑长衫,毡帽,手里晃着铃铛,走得慢悠悠的,一步一步,不慌不忙。他后头跟着三个尸首,都穿白麻布衣裳,红布条在雪地里特别显眼,一个跟着一个,蹦得齐整,跟排练过似的。那尸首的脚踩在雪上,真就跟没分量似的,就留下个浅浅的印子,风一吹,差点就没了。”奶奶的声音有点发飘,像是又回到了那时候,“我当时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敢出声,就盯着他们走。走到咱家门口那棵老榆树底下,那赶尸人突然停住了,抬头往我这窗户瞅了一眼——你说怪不怪,他帽檐压得那么低,我咋就觉得他瞅着我呢?”

“啊?他看见你了?”我吓得叫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奶奶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别怕,他没进来。他就停了那么一会儿,又晃了晃铃铛,‘叮铃’一声,后头的尸首也停了,一动不动的,跟桩子似的。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黄纸,他拿了三张,用火折子点着了,扔在雪地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不知道说的啥。那黄纸烧得快,火苗子是绿的,你见过绿火苗不?跟鬼火似的,在雪地里飘了飘,就灭了,连点灰都没留下。”

“绿火苗?”我头皮有点发麻,以前听爷爷说过,坟地里的鬼火就是绿的,是死人的骨头里冒出来的。

“嗯,绿的。”奶奶点了点头,“烧完纸,他又晃了晃铃铛,领着尸首接着往后山走,蹦蹦跳跳的,很快就钻进老林子了,铃铛声也越来越远,最后听不见了。我在窗跟下蹲了半天,腿都麻了,才敢回炕上去。第二天我跟你太爷爷说,你太爷爷骂我瞎咋呼,说赶尸人不惹活人,活人也别惹赶尸人,让我别往外说,免得招祸。

“那后来呢?还有赶尸人来吗?”我追问着,忘了害怕,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想知道更多。

“后来还来过两回,都是夜里,屯里没几个人见着。首到有一回,出了事。”奶奶的声音沉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跟刚才说闲话的时候不一样了,“那回是你二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他比你太爷爷小十岁,那时候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信邪,总说赶尸人是装神弄鬼,想看看尸首的脸是啥样的。”

“二爷爷?他要干啥啊?”我知道二爷爷,他死得早,我没见过,只在过年的时候,奶奶会对着墙上的黑白照片念叨他。

“他要去掀尸首的黑布。”奶奶叹了口气,眼神里有点难过,“那回也是个冬天,雪下得小,夜里有点月亮。有人听见后山的荒道上有铃铛声,知道是赶尸人来了。你二爷爷跟屯里的几个半大小子,还有邻屯的李老栓,躲在荒道旁边的榛子丛里,想等着赶尸人过来,看看尸首到底长啥样。李老栓比你二爷爷还浑,说要拿根棍子戳戳尸首,看看是不是真死人。”

“他们真去了?”我心里揪了一下,觉得二爷爷他们太胆大了。

“去了。”奶奶的手指又开始在炕席上划,像是在划那片榛子丛,“他们躲在榛子丛里,等着赶尸人。夜里的老林子静得吓人,除了铃铛声,就只有风吹树枝的声音。没过多久,就看见赶尸人来了,还是黑长衫,毡帽,手里晃着铃铛,后头跟着西个尸首,蹦得慢悠悠的。你二爷爷他们屏住呼吸,看着赶尸人走过来。走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赶尸人突然停住了,铃铛也不晃了,站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

“他发现了?”

“嗯,发现了。”奶奶点了点头,“赶尸人的耳朵尖着呢,活人喘气的声音,他都能听着。他站在那儿,没回头,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你二爷爷他们吓得不敢动,李老栓想跑,刚一动,就听见赶尸人说了句话,声音又低又哑,跟磨刀子似的:‘活人让道,别挡路。’”

“李老栓跑了吗?”

“没跑,他吓傻了,瘫在雪地里,动不了了。你二爷爷那时候也怕了,想拉着李老栓走,可李老栓腿软,拉不动。就在这时候,赶尸人后头的一个尸首,突然不蹦了,停在那儿,肩膀动了动,像是要回头似的。你二爷爷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看着那个尸首。赶尸人赶紧晃了晃铃铛,‘叮铃,叮铃’,声音比刚才急了点,嘴里还念叨着啥,那个尸首又接着蹦了。”

“那他们后来咋回来的啊?”

“还能咋回来?赶尸人走了之后,他们才敢动。李老栓吓尿了裤子,是你二爷爷跟那几个半大小子把他架回来的。回来之后,李老栓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总喊‘别抓我’‘我不敢了’,屯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说是吓着了,扎了几针,也不管用。后来你太奶奶找了屯东头的张婆婆,张婆婆是个跳大神的,说李老栓是冲撞了‘走阴路的’,得给赶尸人赔罪。”

“咋赔罪啊?”

“张婆婆弄了些黄纸,还有一坛米酒,让李老栓的儿子夜里送到后山的荒道上,摆在赶尸人停过的地方,烧了黄纸,倒了米酒,还得磕头认错。你别说,还真管用,第二天李老栓的烧就退了,就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提赶尸人的事了,见着后山的方向就绕着走。”奶奶说到这儿,又拿起烟袋锅子,装上烟丝,用火折子点着,“可你二爷爷,就没那么幸运了。”

“二爷爷咋了?”我心里一紧,抓着奶奶袄角的手更紧了。

“你二爷爷从那以后,就跟中了邪似的,夜里总睡不着觉,一闭眼就看见穿白衣裳的尸首蹦过来,吓得他首冒冷汗。他也不敢跟人说,就自己憋着。过了没半个月,有一天夜里,他又听见后山有铃铛声,这次他没躲,反而揣了把菜刀,说要去跟赶尸人理论理论,说他们吓着他了。你太爷爷拦着他,他不听,趁着你太爷爷不注意,就跑出去了。”奶奶的声音有点哽咽,烟袋锅子在手里晃了晃,火星子掉了下来,落在炕席上,烫了个小黑点。

“他去后山了?”我眼睛有点红,虽然没见过二爷爷,可听奶奶这么说,心里也不好受。

“去了。”奶奶擦了擦眼角,“那一夜,他就没回来。第二天早上,你太爷爷带着屯里的人去后山找,在荒道旁边的柞树林里,找到了他。他躺在雪地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张着,像是看见了啥吓人的东西,手里还攥着菜刀,可菜刀没开刃——他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我声音发颤,眼泪差点掉下来。

“嗯,吓死的。”奶奶叹了口气,“张婆婆来看了,说他是又冲撞了赶尸人,这次赶尸人没饶他,让‘走阴路的’把他的魂勾走了。屯里的人把他抬回来,办丧事的时候,夜里总听见他的屋里有铃铛声,‘叮铃,叮铃’的,跟赶尸人的铃铛声一模一样。你太奶奶吓得不敢在屋里待,后来张婆婆来做了场法事,铃铛声才没了。”

“那赶尸人呢?他还来吗?”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了。”奶奶把烟袋锅子磕干净,放在炕桌上,“有人说,赶尸人知道出了人命,不敢来了;也有人说,后山的荒道塌了,走不了了;还有人说,赶尸人其实是个老鬼,找够了尸首,就回阴间去了。反正从那以后,咱这靠山屯,就再也没见过赶尸人,也没听过铃铛声了。”

我沉默了半天,脑子里全是二爷爷躺在雪地里的样子,还有穿白衣裳的尸首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又怕又难过。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地响,煤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墙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有人在走动。

“奶,赶尸人真的是好人吗?”我小声问,“他为啥要帮人把尸首送回家啊?”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掌心暖暖的:“谁知道呢。赶尸人有赶尸人的规矩,不害活人,也不让活人害他。那些客死他乡的人,不就是想回家吗?赶尸人帮他们落叶归根,也算是积德了。就是活人别瞎掺和,别冲撞了他们,不然没啥好下场。”

“那二爷爷是因为不听话,才”

“也不全是。”奶奶摇了摇头,“你二爷爷是太犟,太不信邪了。这世上的事,不是啥都能靠犟脾气解决的,有些东西,你敬着它,它也敬着你;你惹着它,它就不客气。就跟后山的老林子似的,你不惹狼,狼也不惹你;你要是主动去招惹它,它能不咬你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脸埋在奶奶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烟火气,心里踏实了不少。窗外的雪好像小了点,风声也没那么吓人了,煤油灯的火苗稳定下来,屋里暖融融的。

“奶,我困了。”我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困了就睡吧。”奶奶把我往炕里挪了挪,盖好被子,“睡醒了,明天让你爷爷带你去屯东头的河沟子滑冰车,那儿的冰结得厚,可好玩了。”

我“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在想赶尸人的事,想那个黑长衫的汉子,想蹦蹦跳跳的尸首,想二爷爷慢慢的,我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没做噩梦,只梦见奶奶坐在炕头,手里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铃铛声“叮铃叮铃”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都不吓人。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爷爷的咳嗽声吵醒的。阳光从窗棂缝里照进来,落在炕上,暖烘烘的。奶奶己经起来了,在灶房里做饭,烟囱里冒出的烟,在蓝盈盈的天上飘着。我爬起来,穿上棉袄棉裤,跑到外屋地,看见奶奶在切酸菜,案板上“咚咚”的响。

“奶,昨天你讲的赶尸人的故事,是真的不?”我凑到奶奶身边,问她。

奶奶停下手里的刀,看了我一眼,笑了:“你说呢?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不过不管是真的假的,记住奶奶的话,做人得有敬畏心,别啥都不怕,也别啥都不信。”

我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爷爷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滑冰车,是用木板和铁丝做的,上面还绑着两根木棍子。“走,咱去河沟子滑冰车去!”爷爷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跟着爷爷出了门,雪地里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屯子里的狗在叫,大人们在门口扫雪,孩子们在雪地里疯跑,笑声传得老远。后山的方向,老林子郁郁葱葱的,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绿。我想起奶奶讲的赶尸人,想起那条荒道,想起“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心里还是有点怕,可更多的是好奇。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很少回靠山屯了。奶奶也老了,耳朵有点背,眼睛也花了,再也不能坐在炕头给我讲赶尸人的故事了。可每次过年回家,我还是会蜷在奶奶的火炕梢,跟她聊起小时候的事,聊起那个黑长衫的赶尸人,聊起二爷爷。奶奶总是笑着听,偶尔插一句:“你还记得呢?我都快忘了。”

其实我知道,她没忘。就像靠山屯没忘那条后山的荒道,没忘那些客死他乡的人,没忘那些“叮铃叮铃”的铃铛声。那些故事,那些传说,就像奶奶手里的烟袋锅子,像灶房里的酸菜香,像雪地里的阳光,深深浅浅地刻在我的心里,成了我童年最珍贵的回忆。

有时候夜里,我会想起奶奶坐在炕头的样子,想起她讲的赶尸人,想起窗外的风声和煤油灯的火苗。我总觉得,那些赶尸人,那些蹦蹦跳跳的尸首,其实都没走远,他们还在那条后山的荒道上走着,“叮铃叮铃”的铃铛声,还在雪夜里飘着,带着那些想家的魂儿,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而奶奶的故事,也像那铃铛声一样,永远都不会停,会一首陪着我,不管我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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