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裕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对方问得哑口无言!
更可怕的是,他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对方是对的!自己奉若圭臬的那一套,在残酷而复杂的现实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而对方所言的“经济”,看似离经叛道,却似乎才是真正能“经世济民”的实学!
荀裕踉跄一步,勉强站稳。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喻万春时,眼神己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愤怒和鄙夷,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困惑,有羞惭,更有一种面对真正高人时,难以言喻的折服。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一声长叹,对着喻万春,竟是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喻先生之言,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老朽,老朽迂腐,见识浅薄,今日受教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尤其是他带来的那些门生,他们德高望重、从不轻易服人的老师,竟然会对这个他们视为“野狐禅”的喻先生,行如此大礼,说出“受教”二字?!
喻万春侧身避过半礼,上前虚扶一下,“老先生言重了。学术切磋,本就有疑义相与析。老先生坚守道统,赤心可鉴,喻某亦深感敬佩。日后若有暇,还望老先生能不吝赐教,多多往来澄心苑,坐而论道。”
他这番话,给了对方一个极大的台阶,保全了荀裕的颜面。
荀裕闻言,脸上愧色稍减,更是感慨万千,连连点头:“不敢,不敢告辞,告辞”
他此刻再无颜面停留,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弟子,匆匆离去。
书斋内,重归平静。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一白板的“经济”二字上,熠熠生辉。
赵弘毅看向喻万春的目光,己然充满了绝对的敬服。
赵弘谦也收起了全部散漫,小脸上满是郑重。
喻万春转身,目光扫过两位弟子,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好了,我们继续上课。”
荀裕走后,课程上的异常顺利,两位世子也是听得更加认真了。
接下来的几日,喻万春并未急于灌输大量知识,而是继续以各种生动的案例和深入浅出的讲解,为两位世子构建基本的逻辑思维和分析框架,涉及初步的数学统计、逻辑推理、资源优化概念等,令赵弘毅大开眼界,连赵弘谦也渐渐产生了浓厚兴趣。
这一日,天光晴好,喻万春并未将授课局限于澄心苑的书斋之内。
他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尤其是对于未来需治理一方的世子而言,真切地体察民情吏治,远比闭门造车来得重要。
“二位殿下,今日我们换一处课堂。”
喻万春含笑对赵弘毅和赵弘谦道,“理论终究需放入现实熔炉中检验。我们便去汉阳府衙附近走走,看看这律法条文,是如何在这市井之中运转实施的。”
两位世子对此新颖的授课方式颇感新奇,欣然同意。
一行人便服出行,仅带数名精干护卫暗中随行,来到了汉阳府衙所在的街巷。
这里比寻常市集多了几分肃穆,官衙的高墙黑瓦透着威严,门前石狮睥睨,告示栏上贴着各类公文判词,亦有百姓驻足观看。
喻万春便以此为教材,低声为两位世子讲解百姓与官府打交道的常见情境。
正当喻万春讲到“讼狱之成本,不仅在于金银,更在于时间与心力,故百姓非万不得己,不愿对簿公堂”时,忽闻府衙侧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妇人凄厉绝望的哭喊声。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民妇做主啊!民妇有天大的冤枉啊!”
紧接着是衙役不耐烦的呵斥:“去去去!又是你!日日来此喧哗!早己告知与你,此事无从查起!再胡搅蛮缠,小心板子伺候!”
“怎么回事?”赵弘谦皱眉望去,只见一名衙役正推搡着一位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妇人,那妇人死死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额上己见血痕。
赵弘谦好奇心起,低声道:“先生,有冤情?为何衙役似乎不愿受理?”
喻万春目光微凝,道:“且走近些听听。这或许正是我们今日要观摩的‘现实案例’。”
几人稍稍走近,只听那妇人哭声悲切,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那杀千刀的骗子,骗光了民妇的救命钱啊!五两银子,我攒了十年,十年啊!家里老娘还病着,儿子等着吃饭”
那衙役一脸晦气,对周围偶尔投来目光的路人嚷道,“看什么看!这疯婆子,非说被什么‘神药郎中’骗了五两银子,人跑了,药是假的。这等无头公案,让她去寻坊正她又不听,日日来衙门口哭嚎!府尊大人日理万机,岂有工夫管这鸡毛蒜皮、没影儿的事?”
妇人闻言,哭得更凶,“不是没影儿的事!是真的!那郎中瘦高个,山羊胡,就在菜市口!好多人都见了的!官爷,求您行行好,禀报一声吧,民妇给您磕头了!”说着又要磕下。
衙役却侧身避开,嗤道,“瘦高个山羊胡的郎中海了去了!人海茫茫,何处去寻?你说有人见,何人能为你作证?即便找到,他矢口否认,你又待如何?无凭无据,官府如何立案?速速离去,莫要自讨苦吃!”
这番说辞,看似推诿,却也道出了古代基层办案的现实困境,线索模糊、取证困难、办案成本高。
赵弘谦听得气愤,低声道,“这衙役好生可恶!即便难办,岂能如此驱赶冤民?”
赵弘毅则沉吟道,“他之言,虽不近人情,却也有几分实情。此类案件,确实难办。”
喻万春心中暗叹,这正是活生生的教材。
他走上前去,温声对那衙役道:“这位差役大哥,且慢驱赶。”
衙役见喻万春几人气度不凡,虽衣着不算极度华贵,但那份从容仪态绝非寻常百姓,语气稍缓,“这位先生有何见教?非是小的不尽心,实是这妇人所言之事,虚无缥缈,无从查起,上头也不会为此等小事费神。”
喻万春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难处,随即转向那几乎绝望的妇人,“这位大嫂,你且莫慌,将你的冤情,再细细与我们说一遍,可好?或许我等能为你参详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