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厅内气氛因漕运之弊论而显得凝重,双方观点胶着对峙之际,一个清越却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学生有一问,恳请喻大家不吝赐教!”
众人讶然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儒衫,头戴青玉方巾的“年轻士子”站起身来。
他身形清瘦,面容如玉,眉眼间自带一股灵秀之气。
孙长海目光扫过,起初并未在意,但多看两眼后,心中猛地一咯噔,这眉眼,这身形,分明是上次代表宫里来传旨时的年轻人!
他当时只觉此人气度非凡,不似寻常宦官,只是未敢多问。此刻再见,对方虽换了士子服饰,但那骨子里的贵气与挺首的身板,让他瞬间记起了此人。
一旁的董宪董公公更是浑身一震,手中拂尘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上次年轻人传完旨意便离去了,当时他只觉得眼热,却毫无印象,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他比孙长海更熟悉宫闱之事,电光石火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讯息跃入脑海。
陛下有位位酷爱诗书,时常被翰林学士称赞有咏絮之才,却也因此性子孤高,不喜拘束,根本不住在宫中,偏偏住在贡院的二公主永嘉殿下!
传闻她确有偶尔乔装溜出皇城的先例
董宪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仔细再看,那“士子”耳垂若隐若现的细小痕迹,脖颈光滑无喉结,以及那双此刻因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哪里是什么传旨太监,年轻书生,这十分以及确定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微服至此!
董宪开始回忆永嘉公主进宫时,他偶然遇到的倩影,越是回忆越是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目光死死锁住那位“年轻士子”,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出一丝差错,却又不敢有任何上前行礼或阻拦的举动,只能如坐针毡地干看着。
周文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话打断了思路,见是一个面生且年纪轻轻的“学子”,眉头微蹙。
不过此时发难的一定是自己人,便也没有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他维持着风度,淡淡道,“这位公子,有何疑问?今日文会,重在切磋,但讲无妨。”
语气中己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官威,暗示对方识趣些。
而那年轻公子,却仿佛完全没感受到现场微妙的气氛。
年轻公子的确便是永嘉公主,当时第一道圣旨,第二道圣旨出了皇城,她便留了意。
当第三道圣旨又要出皇城时便被她截了胡,原本是要回皇城复命请罪的。
可是当她第一眼遇到这文清大家,竟是个年轻的士子,而且其面貌英俊,举止从容,不禁让她心中难忘。
行至半路,夜不能寐。
便写了一封信着人送回汴京,而她留了下来,想再见一见这文清先生。
等永嘉公主说完以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喻万春身上,一双妙目闪烁着纯粹的崇拜与求知的光芒。
她先是郑重地向着喻万春的方向拱手一揖,动作略显生涩却诚意十足,声音清亮地说道:
“学生唐突,今日有幸见得文清大家实在难以自持,学生自幼酷爱诗词,于先生所著的《文清小集》,更是爱不释手,拜读数遍。”
“集中诸篇,词句清丽,意境高远,情致婉转,每每读之,皆觉口齿生香,心向往之。”
“学生愚钝,虽竭力摹仿,却始终难得其神韵一二。”
她说到自己喜爱的诗词时,眼中光彩更盛,语气也变得热切,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推崇毫不作伪,与之前论政时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却也冲淡了几分现场的硝烟味。
喻万春原本以为这是在座的淮州诸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但是这年轻人的言语却并非像是有备而来,刻意诘难。
索性便继续听了下去,就算是捧杀,也得等对方捧完不是?
“今日得见文清大家真颜,亲聆高论,实乃三生有幸。”
“学生心中积疑己久,敢请教喻大家:欲写出如《文清小集》中那般真切动人、不落窠臼之诗篇,除天赋灵性外,究竟有何诀窍?”
“学生常觉心中有万千思绪,落笔时却总感词不达意,或流于浮华,或失之空洞,如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望喻大家不吝指点迷津!”
她的问题清晰而具体,完全围绕诗词创作本身,态度谦恭诚恳,俨然一副真心求教的学子模样。
这番话语一出,在场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周文渊及其党羽先是愕然,随即面露不屑与好笑。
他们本以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会问出什么惊人之语,没想到竟是这等“雕虫小技”的请教,在这探讨经国大业的场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幼稚。
李文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低声道,“还是个沉溺风花雪月的酸丁。”
张远之也捻须摇头,觉得此人不成大器。
然而,另一部分真正爱好诗词的文人士子,却被勾起了兴趣。
他们中亦有许多人喜爱《文清小集》,此刻见有人问出创作心得,不禁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喻万春如何说。
毕竟,能写出那般动人诗句,必有独到之处。
赵翰林浑浊的老眼中也闪过一丝兴致。
他虽重经世,但于文学并非门外汉,对这位名声鹊起的“喻大家”的诗才亦有耳闻,此刻倒也愿意听听其创作谈。
最为紧张的莫过于董宪,他轻声说与孙长海听,孙长海眼中也是惊异连连,不过想到皇城中关于永嘉公主的传闻,旋即便释然了。
他们二人见公主殿下不是来捣乱的,而是真的来请教诗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生怕喻万春的回答不能让这位显然对诗词极为痴迷且眼光颇高的公主满意,或是出了什么纰漏。
听到年轻人的问题,喻万春本人也是微微一愣。
从漕运弊政猛然跳到诗词创作,这转折着实有些大。
但他看向那“年轻公子”时,对方眼中那对诗词的痴迷与渴望,却让他心中一动。
这种对于文学本身的热爱,在这种充满算计的场合里,显得格外珍贵。
他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拱手还礼道,“公子过誉了。《文清小集》不过是游戏笔墨,承蒙错爱,万春愧不敢当。公子既问及创作心得,喻某姑妄言之,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