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万春略一沉吟,整理思绪,缓缓道,“诗词之道,窃以为,首重者非技巧辞藻,乃一‘真’字。
“真?”永嘉公主喃喃重复,目光专注。
“正是。”喻万春颔首,“一曰情真。须是情动于中,非强说愁,非无病呻吟。心中有悲喜,有触动,有块垒,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如此发而为诗,方能感人。譬如见秋叶凋零而生时光易逝之叹,睹民生多艰而有悲悯之心,此情真切,诗句自然带血含泪。”
“二曰景真。描摹景物,须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细致入微,方能生动。闭门造车,堆砌陈词滥调,终是隔了一层。譬如写梅,不在其形,而在其傲雪凌霜之精神,此需细心体察。”
“三曰意真。立意须是自己独到之见解感悟,不人云亦云。他人写过千百遍的意绪,若無新角度、新深度,便不必再写。要能从寻常景物、寻常事件中,发掘出不寻常的意味来。”
他见那“年轻公子”听得极为认真,便继续深入,“至于公子所言‘词不达意’,此乃常人所困。除多读多写,揣摩前人佳作外,喻某还有两点浅见。”
“其一,炼字不如炼意。先确保心中所欲表达之意绪清晰透彻,如镜中映物,了然分明。意绪既明,再寻恰切之字句来表达,便不致茫然。切忌为求字句奇巧而损害了意绪的完整与清晰。”
“其二,注重‘意境’。全篇需营造一种统一的、能引人共鸣或遐想的氛围与空间,此为‘意境’。意境高远,即便字句平淡,亦是好诗;意境平庸,纵字字珠玑,亦落下乘。”
喻万春结合自己前世学习的文学理论和创作体会,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并无玄虚之谈,皆是切实可行之法。
他最后道,“此外,喻某以为,诗人亦不可只沉溺于书斋小我,需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历广了,见识深了,胸中丘壑自然不同,笔下格局亦随之开阔。”
“诗词之源在生活,在天地万物,在人心百态,而非仅在故纸堆中。公子年纪尚轻,不必急于求成,多读多走多看多思,功到自然成。”
一番话毕,楼内一片安静。
许多原本带着看热闹心态的文人,也不禁陷入沉思,觉得喻万春所言,确实切中了诗词创作的要害,并非空泛之谈。
周文渊也是微微颔首,显然有所触动。
他平日也是《文清小集》不离左右,若非陛下三道圣旨,也不会有办淮州文会打压喻万春的想法。
永嘉公主更是听得如痴如醉,眼眸越来越亮。
喻万春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解开了她许多长期的困惑。
她之前作诗,确实常有“心中有,笔下无”的困境,也过于追求辞藻华丽,让心中所想失了本真。
喻万春强调的“情真”、“景真”、“意真”,以及“炼意”、“意境”、“阅历”,如同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她再次深深一揖,“听文清先生一席话,学生茅塞顿开,以往诸多困惑,今日豁然开朗!多谢先生!”
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领悟,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光彩。
周文渊见众人一副受教模样心情复杂,不过为了淮州文人风骨,书生颜面,还是要不服的!
他板了板脸,“喻大家于诗词小道,确有心得。不过,今日文会,似乎更应关注经世济民之大道。方才漕运之论尚未说完”
然而,永嘉公主却仿佛没听见他的暗示,仍沉浸在巨大的收获感中,望着喻万春的眼神充满了敬佩,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
董宪和孙长海的心又提了起来,生怕公主殿下太过忘形,暴露了身份。
喻万春他不动声色地对着那“公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周文渊,从容道,“周大人说的是。诗词终是小事。不知方才漕运之论,大人还有何高见?”
他巧妙地将话题拉回,既安抚了周文渊,也未冷落这位奇怪的“崇拜者”。
但经此一番关于诗词的纯粹问答,现场剑拔弩张的政治气氛不知不觉冲淡了不少。
周文渊见喻万春如此从容地将话题拉回,面色稍霁,捋了捋胡须,正准备重拾漕运话题。
却不料,那年轻人却又开口了,“喻大家方才高论,字字珠玑,令我茅塞顿开。”
永嘉公主声音清越,仿佛仍沉浸在方才诗词论的余韵中,但话锋悄然一转,“学生冒昧,适才听闻诸位大人论及漕运利弊,心潮亦为之起伏。学生虽愚钝,于经济实务所知甚浅,然亦知漕运关乎国计民生,绝非小事。”
她这番话,既承接了刚才的气氛,不着痕迹地捧了在场众人尤其是喻万春,又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回了漕运之上,显得并非刻意打断,而是顺理成章地参与。
其姿态依旧谦逊,但言辞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让人难以苛责。
周文渊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对方言辞恳切,又抬高了“经世济民”的地位,他倒不好立刻发作,只得耐着性子道。
“哦?这位公子对漕运亦有高见?”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审视,想看看这“愣头青”到底想说什么。
董宪在一旁听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我的小祖宗诶,您怎么又掺和进这浑水里了!
这漕运之事水深得很,哪是您能随意置喙的?
万一说错了什么,或是惹恼了哪边,可如何是好!
这些人说话可以说是文会交流,针砭时政。
可是公主若开了口,岂不会让人多想,误以为是陛下的意思?
他拼命用眼神示意,可惜永嘉公主全副心神都在喻万春和议题上,压根没看他,不过就算了看了他也不会理他,只会问一句,贵姓?
永嘉公主仿若未觉周文渊的审视,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喻万春身上,朗声道,“高见不敢当。学生只是觉得,文清先生先前所言‘疏堵结合,稽查严管,更需体恤役夫’,实乃老成谋国、洞悉利弊之论。”
“漕运之弊,犹如人体痈疽,若只一味强调其输送粮秣、稳固京师之功,而忽视吏治腐败、盘剥害民之实,无异于讳疾忌医。”
她这是要为喻万春站台了!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学生尝读史书,见前朝衰亡,多起于积弊不除,民怨沸腾。”
“今日漕运之弊,若任其蔓延,损的是朝廷根基,苦的是黎民百姓。”
“学生以为,探讨漕运,正应如文清先生所言,既见其利,更须正视其弊,寻根溯源,探讨革除之道,方不负今日‘文会’切磋之名,亦不负诸位大人济世安民之志!”
这一番话,引史为鉴,逻辑清晰,既肯定了喻万春的观点,又巧妙地拔高了讨论的意义,将其与朝廷根基、黎民百姓紧密相连。
她虽自称“学生”、“愚钝”,但言辞间的气度与视野,却远超寻常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