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尾声带着一丝黏腻的闷热,即便是在宫墙深重、绿树成荫的凤仪宫内,也驱不散那份压抑。
殿内西角摆放着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逸出,却凉不透人心头的焦躁。
大皇子赵明成垂手肃立在下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
他今日一早便被母后身边的女官匆匆唤来,言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心中烦闷,想与儿子说说话。
但赵明成心知肚明,母后此番召见,绝不仅仅是“说说话”那么简单。
这三个月来,他推行的“新政”闹得满城风雨,弹劾他的奏章怕是都能堆满半间宫室,母后身处后宫,消息却绝不会闭塞。
皇后萧氏端坐在凤榻之上,身着常服,未施粉黛,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容,更显雍容深沉。
她手中轻轻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看似落在殿外庭院的一丛翠竹上,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己将儿子那副忐忑不安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坠入铜盆的轻响,更添几分凝滞。
良久,萧皇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明成,近来朝堂之上,因你推行那‘方田均税’与‘市易法’,可是热闹得紧啊。
赵明成心头一跳,连忙躬身道,“回母后,儿臣儿臣亦是不得己而为之。国库空虚,积弊己久,若不行此雷霆手段,难以廓清寰宇,为父皇分忧。”
他研究的久了,都觉得这政策就是他的了,而他也的确是这政策的实际推动者。
“哦?雷霆手段?”萧皇后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我儿如今,倒是颇有魄力了。只是这‘方田均税’,清查的是天下田亩,触动的是勋贵官绅的根基;这‘市易法’,调控的是市场物价,争夺的是富商巨贾的利益。此二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阻力之大,牵连之广,我儿在推行之前,可曾细细思量过?”
“儿臣自然思量过!”赵明成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委屈与倔强的神情,“正因阻力巨大,才更需儿臣这等身份之人,挺身而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儿臣身为父皇嫡长,若也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岂不令天下人失望,令父皇寒心?”
他说得激动,仿佛自己真是那忍辱负重、力挽狂澜的孤臣孽子。
萧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
她这个儿子,志大才疏,好大喜功,她是清楚的。
以往在朝堂之事上,虽也折腾,但尚有萧氏一族撑腰,并有精明人物在旁辅佐兜底,也算有惊无险,还得了些好处。
可如今这两条政策,狠辣老练,首击要害,却又将自己置于万丈悬崖之边,这绝非赵明成自己能想出来的手段,更不像他以往的行事风格。
“是吗?”萧皇后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可我听闻,此番新政,条陈清晰,论证缜密,便是朝中浸淫政务多年的老臣,初看之下,也挑不出太大毛病,只觉犀利过人。我儿何时,竟有如此政才了?倒是让为娘刮目相看。”
赵明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梗着脖子道,“母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儿臣亦是熟读史书,关心民瘼,日夜思虑国事,方能有所心得!此番策略,确是儿臣冥思苦想所得!”
他绝不能承认是喻万春的献策,这主导改革的功劳,必须牢牢扣在自己头上!
“冥思苦想?”萧皇后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得赵明成浑身不自在。
“我儿可知,那‘方田均税’之法,前朝曾有类似尝试,最终为何失败?因其触及官绅根本,执行官吏上下其手,最终良法变成苛政,民怨沸腾,国本动摇!你又可知,‘市易法’看似夺商人之利充盈国库,实则破坏市场流转,若掌控不力,轻则物资匮乏,重则激起民变!这其中关窍,深浅火候,岂是你闭门造车‘冥思苦想’就能把握的?”
萧皇后的声音渐渐转厉,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赵明成的心上。他额上的汗更多了,眼神开始游移。
母后所说的这些,他当初并非完全没有模糊的担忧,但都被喻万春那句“殿下乃天潢贵胄,些许阻力何足道哉”以及“掌握改革之权,其中可运作之处”给轻易打消了。如今被母后一一指出,他才感到一阵后怕。
“儿臣儿臣”他嗫嚅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萧皇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她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与引导,“明成,你是我亲生儿子,你的能力,为娘岂会不知?娘并非要责怪你锐意进取之心,只是担心你被人利用,做了他人的垫脚石而不自知。你老实告诉娘,此番上书,这具体的策略条文,当真是你一人独立完成?其间就无人从旁参详,甚至代为筹划?”
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赵明成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赵明成被她看得心慌意乱,母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首窥内心。
他想起喻万春再三叮嘱“此乃殿下深思熟虑之果,方显殿下之能”,又想到如今朝野的反对声浪和父皇那日渐冷淡的态度,巨大的压力和委屈涌上心头,加之在母亲面前本能地想要寻求依靠和认同,心理防线开始松动。
“也也不是完全无人参详”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哦?是何人?”萧皇后立刻追问,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是漕运司的喻万春”赵明成终究是没能扛住,在母亲看似关切实则犀利的追问下,吐露了实情,“他他确实与儿臣讨论过几次,提供了些思路。但最终拿主意、上书父皇的,是儿臣自己!”他还不忘最后强调一句。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