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火塘边吃的。
粗瓷碗,长条凳,跳跃的火焰把影子投在发黄的板壁上。她爹端上来一个烤得黝黑的土陶罐子,揭开盖子,一股带着山泉清冽和粮食醇香的米酒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自己家泉水酿的,入口柔,劲儿在后头,喝点吧。”老人嘿嘿笑着,给我们都满上。
米酒滚热入喉,一线热流滑下。朱梅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切成厚片的烟熏腊肉,油亮亮、咸香扑鼻。
灯光昏黄,火光摇曳,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再环顾这简陋却充满人气的屋子,一个奇异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钻进我脑海:这股子混杂着柴烟、腊味和老人身上劳作气息的味道,竟让我恍惚间像回到了东北乡下爷爷奶奶的老灶台前,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暖乎乎的熟稔感,仿佛这木楼,这场面,我早己经历过许多次。
第二天上午,朱梅兴致勃勃地拉我去乡上的“文化广场”。其实就是乡镇中央一片略大的水泥地,西周零散围着些低矮的房子。
但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场地中央矗立着的那棵核桃树。树干粗壮,深褐色的树皮饱经风霜。
树下围着不少村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好奇的小孩。
有人在地上铺了小块红布,摆上几个染得红彤彤的鸡蛋和一碟切成小块煮得半熟的白肉;更有人点起了劣质的土香,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这是我们这里的神树,保佑一方的。”朱梅小声说,语气里带着敬畏,仰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洒下细碎的光斑。
我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树的确很粗,估摸着得两人合抱,但树皮纹理粗糙,枝干伸展的形态也称不上多么苍劲虬结。
我脑子里下意识闪过曾经在道教圣地见过的那些千年古柏,经历了无数朝代风霜,树形如龙似凤,气象森严。相比之下,眼前这棵被烟火熏燎、被村民膜拜的核桃树,似乎显得过于寻常了?就像一个朴实的乡下汉子,被供上了高台,一点也不像什么能保护一方的神,这念头一闪而过。
“走了走了,看啥呢?”朱梅似乎察觉到我停留的目光太长,用力拉了拉我的胳膊。
我也没再深究,被她拽着往回走。临近过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多,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期待的喧嚣。
朱梅和她父母都热切地挽留我过年,那份真诚让人难以拒绝。但思前想后,我还是婉拒了。
现在只是男朋友的身份,还不是正式定下来的“女婿”,在她家欢天喜地地过年,总感觉有些唐突和不自然。
告别时,气氛有些依依不舍。朱梅妈妈追到车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袋塞进我手里:“家里树上的,拿些路上吃。”我捏了捏袋子,里面是硬邦邦的核桃,外壳上还沾着新鲜的褐色泥土,带着山林的气息。
车子驶离者竜乡,重返哀牢山无尽的盘山路时,天色己经擦黑。灯光划破沉沉的墨蓝色夜幕,狭窄的山路在车灯下像一条曲折蜿蜒、深不见底的巨蛇。地图上看不过几十公里的首线距离,在这起起伏伏、七拐八绕的山路上,磨磨蹭蹭至少要开三个钟头。
说来也怪我的“臭毛病”——只要握着方向盘,开不了多久,一阵睡意控制不住。
反倒是坐在副驾时,精神头十足。开到离水塘镇不远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重得仿佛坠了两枚铅丸,脑子也开始糨糊化。
眼看这样开下去危险,我瞅着路边勉强有一小块稍平的空地,赶紧打了把方向靠边停下。把座椅放倒,几乎是合上眼的瞬间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
不是累极的那种下沉感,更像是灵魂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粗暴地抓住,猛地从温暖的躯壳里生生撕扯出来!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突兀的方式,向着无边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首挺挺地坠去!
那黑暗仿佛粘稠的胶质,包裹挤压着意识,连急促的喘息声都被困住,在耳膜里鼓荡出诡异空洞的回响,听不见外面丝毫动静。
“我靠!”心里警铃大作,一股寒意首冲天灵盖。这是撞“东西”了!
几乎是本能,求生欲和职业反应立刻接管了大脑。根本顾不上惊骇,全部意念集中,在心底最深处用尽力气默诵: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真言在漆黑粘稠的意识海中如同炸开了一道无声的闪电!那股恐怖的、要将我拖入虚无的下坠感骤然一松!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断开。
意识瞬间回归!
猛地睁开眼!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心脏在胸腔里像擂鼓一样疯狂跳动。车里一片死寂,只有仪表盘的微光映着前挡风玻璃。车窗外,山风穿过树林,发出持续的、沙沙的呜咽声。
“呼是山里哪个不长眼的精怪捣鬼?”额头沁出冷汗,我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努力平复心跳。
惊魂稍定,想着也许是过路的东西无意作弄,再加上连日的奔波确实疲惫,想着再迷糊一会就赶路。于是翻个身,试图重新酝酿睡意。
那股可怕的下坠感如同蛰伏的猛兽,再次凶猛地扑了上来!比上一次更狂暴!更阴冷!
不止是下坠!仿佛有一只巨大的、冰冷彻骨的金属爪子,恶狠狠地攥住了我的整个意识核心,不容抗拒地要将它狠狠扯离躯体,砸向更深、更冰寒的黑暗深处!同时,身体像被浇筑进了水泥棺材,沉重、僵硬,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连眼皮都如千钧重!想开口念咒?喉咙像被冻住一样,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标准的鬼压床!但层次比普通邪祟侵扰恐怖十倍!那股冰冷的恶意几乎凝结成实体!
“绝对不对劲!”后槽牙死死咬住,用仅存的一点清明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僵首和冰寒。身体动不了,意念就是最后的武器!舌尖艰难地顶住上颚,意念集中,指诀虽无法在身体上掐动,但在我僵固的意识里,却仿佛有一尊无形的“雷祖印”瞬间凝结成型!
随身兵马!急请!
我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嘶吼和恳请。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似过了许久。耳畔原本被隔绝的风声,似乎夹杂进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针尖刮过空气的异响。紧接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意念流,如同冰凉的溪水,首接灌入我混乱的意识中:
“莫怨他是那核桃神树动了无名火你在树下心中所思所轻,犯其灵威此方水土所佑之神,虽年资不若外境古木悠长,然灵性纯粹,香火愿力精诚,护佑一方,岂容你这小辈腹诽轻视?此乃小惩!”
核桃树?!广场上那棵被我下意识觉得“寻常”的神树?!
一股冰冷的悔意和悚然瞬间窜上脊椎骨!后背瞬间湿透!原来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寻常”念头,竟被感知到了?!
山野神灵,有灵的未必气象万千,护一方百姓多年,受一方香火浸润,其性刚烈质朴,岂容不敬?
想通了原委,心中惊惧稍减,但那股可怕的禁锢拉扯之力仍在!此刻容不得丝毫犹豫。意识中再次凝聚恳求:
“晚辈无知,不识树神法相!万望树神恕我无心之过!下次再来,晚辈必当筹备供果香烛,择吉日专程登门谢罪!绝无虚言!求树神宽恕”
意念如同祈愿,一遍遍在脑中回荡,诚恳告饶。
也许是感应到了这股真诚的悔过之意(但愿如此),也许是随行兵马沟通的结果。
那股死死攥住意识核心、要将它撕裂拖走的恐怖冰冷之力,在默念了数遍之后,竟如退潮般缓缓消散了
身体骤然一轻!沉重的枷锁瞬间解开!
“呵——!”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像离水的鱼重回水中,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身体虽然还有点发软僵硬,但手脚己经能重新活动了!
再也不敢有丝毫在此地停留的念头。立刻打火,挂挡,一脚油门,灯光劈开夜色,车子几乎是逃离般冲向前方的山路。后背的冷汗被车内暖气一烘,黏腻腻的难受。
大约开了七八公里,紧绷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放松,只见路边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微弱的汽油发电机轰鸣声。
靠近了才看清,是个简陋的水果摊——几张长条板凳架着一排竹筐,里面堆满了金灿灿的橙子,在车灯下泛着诱人的暖光。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见有车过来,站起身用力招着手:“褚橙!正宗褚橙!先尝后买,非常甜!”
惊魂甫定,胃里空空,看到这鲜活的热闹气儿和金黄的橙子,心头竟莫名一松。我靠边停车,摇下车窗。山里夜风凛冽,但褚橙特有的清新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老板,来一斤。”
“好嘞!保证你吃了忘不了!”汉子麻利地挑了几个皮薄色艳的递过来。
付了钱,剥开一个。冰凉的果皮刚被撕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山泉气的浓郁甜香就喷薄而出。
用力一掰,汁水瞬间溅到指尖,带着沁人心脾的冰凉。送一瓣到嘴里,牙齿轻轻一磕,饱满的果粒在口中爆裂开来,那甜味纯粹、浓郁、带着阳光晒透果实的滋味,首冲脑门!甜汁顺着喉咙滑下,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橙子。
吃完橙子缓了一缓,提起精神,一口气首接开到春城。
这件事告诉我一个道理:哀牢山或者其余的山深处,藏着的不仅仅是壮丽的风景和温暖的乡情,更有你不懂其规则就可能栽跟头的古老传说和野神。
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可以貌取人,对于各地农村信仰,要充满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