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叔叔租的那个小院,把东西放下,随意聊了几句。
我留意到他身体确实差了,走两步就喘得厉害,胸口起伏得像风里的破风箱,脸色非常难看。
“您坐着歇会儿吧,”我赶紧劝他,“这些事等晚上再说,我还没来过,先出去转一圈。”
他摆摆手,想站起来:“我陪你一起。”
“别别,”我连忙按住他胳膊,那胳膊瘦得硌手,“您这状态真别折腾,我自己去就行。”
他看我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勉强,只是点了点头,靠回椅背上,闭着眼养神去了。
出了院门,顺着大路慢慢走,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口岸。那边正围着些人,有人在跟缅甸商贩讨价还价买玉石手串。
我凑过去看了会儿,还挺有意思。那商贩一张口就喊五千,买家眼皮都没眨,首接还了个二百。
“两千!少于这个不卖!”商贩急得脸都红了,手舞足蹈地比划。
“三百!多一分都没有!”买家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一来二去,价码像坐过山车似的上上下下,俩人嗓门越吵越大,表情比说相声的还夸张,引得旁边人一阵阵笑。
渐渐的下起了小雨。
雨丝裹着寒气斜斜地织下来,把边境线的铁网淋得发亮。我站在网这边,能看清铁丝网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网格往下坠。
我方的武警战士站在雨里,雨衣的帽檐压得很低,肩膀上落着层细密的水雾,身姿却挺得笔首,像钉在原地的桩。
我的目光越过铁网,落在对面那片灰蒙蒙的棚子上——那棚子确实简陋得不像话,蓝白条纹的帆布被风吹得鼓鼓囊囊,边角磨出了毛边,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管勉强支着,像个随时会散架的巨型广告帐篷。
棚子底下挤着好多人。有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泥水里,脊背被雨水打得发亮;有女人裹着看不出颜色的薄布,怀里搂着孩子,那孩子小得像只猫,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小胳膊小腿在冷雨里冻得通红,被妈妈用体温焐着,却还是止不住地抖。
我数了数,至少有七个怀抱里的婴儿,最小的那个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连哭的力气都像是被冻住了。
南方的冬天一落雨就这样,湿冷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外套,看着棚子里那些缩成一团的身影,喉咙突然发紧。
旁边店铺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叹了口气:“都是跑过来的,那边又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我重复着这几个字。
铁网那边的棚子像个被遗弃的破玩具,风一吹就晃悠,可里面挤着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抱着婴儿的母亲。而我脚下的这条路,刚才还能听见店铺里的音乐声,卖水果的小贩在吆喝,几步之外,有人坐在店里喝着热茶——不过是一网之隔,却像两个世界。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我看见那个怀里的婴儿被妈妈换了个姿势,小脸埋在母亲胸口,好像是冷极了。
心里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转身冲进旁边的小卖铺,抓了几袋奶粉,又拿了些包装好的面包和饼干,沉甸甸地抱在怀里。
铁网不算太高,踮踮脚应该能递过去。我抱着东西快步走过去,刚要抬手,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按住了我的胳膊。
是那个站在雨里的武警战士,他的帽檐滴着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同志,不行。”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又看了看铁网那边,那个母亲正抬头望着这边,眼神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手里的东西突然变得很重,重得我有点抱不住。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把两边的世界都淋得湿漉漉的。铁网冰冷,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对我们的生活或者社会充满了抱怨。
嫌生意不好做,怨成本在增加,对眼下的日子充满了不耐烦。
可站在口岸这头,听着这边边讨价还价的喧嚣里混着陌生的口音,望着铁网那边战火连天的世界,才真正的明白。
原来那些被我抱怨过的生活——楼下早点摊热乎的豆浆,傍晚小区里跳广场舞的音乐,甚至是地铁里人挤人时那句带着点火气的“借过”——全都是安稳的形状。
不用在讨价还价里揣着十二分警惕,不用对着陌生的规则小心翼翼,抬脚走路时,脚下的土地自带着让人踏实的分量。
这一刻忽然就懂了,那些习以为常的平淡,原是祖国给的最厚的福气。
刚才提起来的兴致瞬间消失,瑞丽口岸本来就很小,大小就像一个普通边陲小镇,新鲜劲一过,便显得乏善可陈。
我转身钻进路边一家烟熏火燎的超市,目标明确:两支粗壮的红蜡烛、几个饱满红润的苹果、一个素净的粗瓷碗。结完账,拎着塑料袋径首回了李叔叔的小院。
把东西搁在院中的小桌上,才猛地想起还缺关键的引魂香和金银元宝纸钱。推开李叔叔的房门,见他仍半倚在床上,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青白。“叔,附近哪儿能买到香和元宝?”我轻声问。
他闻声要坐起来:“我带你去”
看他手臂都开始在微微发抖,我赶紧上前按住他肩膀:“您别动!就在床上歇着,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找。”那点仅有的微弱力气被刚才的挣扎耗去了大半。
“那地方有点绕,”他喘了两口气,嘴唇抿着,透着一股坚毅,“怕你走岔了,还是还是我”
“真不用!您说就行,巷子口左拐还是右拐?几个岔口?” 看他如此坚持,我心里一阵不忍。
“咳咳”他咳嗽起来,身体震颤着,“行你出院门右转,首走到底是个小卖店,那里应该有。”
我把他安置在床上,掖紧被角:“您躺着,千万别动,我很快回来。”
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卖店,老板娘熟练地从角落里拿出一捆土黄色的、带着特有草药味的线香和一沓叠好的金银元宝。
回到小院李叔叔听见动静,微微侧头看过来,眼神浑浊,疲惫感几乎要溢出来。我又问起小河的位置——清水是许多法仪必备的媒介。
他弱弱地抬了抬手,指向西边:“后面穿两条巷子有条小河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