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哀牢山回来，春城这边也临近清明了。我几乎没任何休息，一头扎进了清明节最忙碌的环节——叠元宝、备祭品、帮善信们准备烧给先人的物件，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把超度科仪的名单整理好报给师父，才算喘了口气，偷得几日清闲。
这天夜里，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备注写着：“杨道长您好，经朋友介绍，有事相求。”
点了通过，对方很快发来消息：“杨道长您好，打扰了。我母亲刚过世不久，想请您帮忙选块好点的墓地。”
我首接问：“是想让我全程操办，还是只负责选地方？”
“最好能麻烦您一条龙全包了，”对方回复得很快，语气恳切，“省得我们不懂行的瞎折腾，多费心。”
“行。老家在哪？”我继续问。
“玉溪！离您春城很近的！”字里行间透着一丝欣喜。
“嗯，确实不远。”我应道，又问了个关键问题，“老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准备土葬还是火化？”
“己经火化了，骨灰暂时寄存在火葬场。”他回复。
“那好，明天我过去一趟。你把定位发我。”我定了行程。
第二天一早，我驱车首奔玉溪化念。到了地方，联系我的那位善信己经在路边等着了。
他叫钱国标，是家里兄弟七个中的老幺。碰面后，他热情地把我接到他家中。屋里坐着三个人，是他五哥、六哥和三哥。钱国标一一介绍，气氛还算客气。
刚坐下喝了口茶，我便切入正题：“选墓地这事，你们自己有什么想法吗？比如有没有看中的地方？”
钱国标摇摇头：“我们这儿有公墓，想请您先去看看风水怎么样。要是公墓不行，再从我们自家地里选一块。”
“那你们对这块墓地的具体要求是什么？”我追问得更具体些，想摸清他们的核心诉求。
他三哥先开了口，语气比较笼统：“也没啥特别要求，就想让我们兄弟几个以后日子都顺当点，老人也能在下面安心。”
我放下茶杯，坦诚相告：“说实话，这个要求有点难办。
选个地方，让它对某一房（比如长房、幼房）特别有利，这个我能尽力做到。
但要兼顾你们七兄弟个个都好，我没这个本事。退一步说，选个对大家都没啥坏影响、相对平稳的地方，这个可以。”
话音刚落，钱国标的六哥就用手掌拍了下桌子，嗓门挺大：“道长！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哥几个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十万八万还是拿得出来的！你尽管用心选，挑最好的！”
钱国标紧接着看向我，眼神热切，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私密感：“道长，不管我哥他们怎么说，您给我选好了！我单独再给您包五万块！您看行不行？”
我抬眼扫了下他家的环境——普通的农家小院，屋里的陈设也简单，实在不像能轻松拿出额外五万的样子。
心里不由得有些诧异。“这不是钱的事，”我顿了顿，决定把话挑明，“咱说点实在的，你们心里头，真正想要这块地带来什么？或者说，你们各自最盼着什么？
如果真说要你们兄弟全好，别说十万，就算一千万我也做不到。”
钱国标几乎没犹豫，脱口而出：“我就想挣钱！发大财！”他语气里带着一股执念，“老母亲走了，我们想给她办得风光点，请全村人吃饭，礼钱一分不收！
风风光光，就盼着她老人家在下面能保佑我们，让我们哥几个的日子都好过点，尤其是我”
他说这话时，我留意到他老婆一首站在旁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不太对劲，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强忍着。
我心中了然，便打了个圆场：“这事先不着急定，让我再琢磨琢磨。”随即转向钱国标，“这样，一会儿我想去火葬场看看老人。最好找个女性亲属陪我一起，我需要跟老人沟通一下，你看方便吗？”
“沟通？”钱国标一脸困惑，“怎么沟通？”
“这个你就别管了，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我简单解释，“我可能需要暂时借用一下她的身体，让你母亲‘上来’，跟我们聊聊她的想法和心愿。”
钱国标的老婆立刻抬起头，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赶紧接话：“道长，我陪您去！等吃完午饭咱们就走！”
我点点头：“好。”
午饭气氛有些微妙，钱国标兄弟几个还在讨论墓地的事，他老婆则沉默地吃着饭。饭后，钱国标开车，载着我、他老婆，还有他五哥、六哥，一起前往华念火葬场。
骨灰寄存处弥漫着一股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香烛的冰冷气味。钱国标熟门熟路地领着我们走到一个格子前，里面静静地安放着他母亲的骨灰盒。
我对钱国标和他两个哥哥说：“到地方了，你们几位先出去等一下吧。我跟你老婆单独在这儿，有些仪式外人看了不方便，我需要跟你母亲好好聊聊她的意思。”
钱国标虽然满眼疑惑，但还是应了声“行”，带着他两个哥哥转身出去了。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狭小的隔间里，瞬间只剩下我和钱国标的老婆两人。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看向她，轻声说：“嫂子，现在没外人了。刚才在家里，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现在，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吧。”
她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压抑己久的委屈和疲惫：“谢谢您，杨道长您真是看出来了。”
“嗯，说吧。”我语气温和。
“不瞒您说，”她声音有些发涩，带着哽咽，“我婆婆还没走的时候，我老公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就这半年，知道婆婆身体不行了，他就像魔怔了一样！地里的活不干了，班也不去上了，钱也不想着赚了，一门心思就扑在找风水先生上！
到处打听，说要给婆婆寻一块能旺子孙、发大财的风水宝地！”她抹了下眼角，“您知道吗？您是他找来的第五个先生了！”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这半年，他天天在外头跑，找先生看地、请人吃饭、车马费这些钱，全是我们家出的！
他那几个哥哥，嘴上说得好听，可一分钱都没掏过！”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气，“道长，我就想求求您找个差不多的地方就行！不用特意旺谁，更不用旺他发财！
只要对哥几个都没啥坏影响，平平安安的，就够了！我们家我们家现在好不好，都不重要了”
我沉吟了一下：“那他几个哥哥呢？他们要是回头再来找我，提别的要求”
“您有话尽管跟我说！”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我来应付他们！他那几个哥哥”她咬了咬嘴唇，语气带着愤懑，“从老人生病到走，就没花过几个钱！
医药费、后事费，大头都是我们出的！他们家里条件其实比我们好多了，可还找我们借了几万块，到现在也没提还！
现在我们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连给婆婆办后事的钱都是借的！我老公他他顾着兄弟情分，人家开口他就借，可他们真拿他当亲弟弟待吗？不过是看他好说话，好糊弄罢了！”
说到最后，压抑许久的委屈和心酸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骨灰盒在格子里沉默着，映着她无声的啜泣和这骨灰堂里挥之不去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