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芜湖畔,白日喧闹褪尽,犹如被无形之手抽干了生气。
现在是端午宴第二日的傍晚,天际残留着一抹浑浊的橘红,沉甸甸地压向水面。岸边小贩们的叫卖声稀稀落落,带着疲惫的坚持。
白日里游人如织的栈道和空地,此刻只剩下寥寥几人,大多也收拾着不多的家当,准备趁着夜色未浓,赶回家去。空气中弥漫着湖水微腥的气息和残留的点心甜香。
“老王,今个儿人少得邪乎啊。”
“可不是,都挤在船上看神仙打架呢。咱再撑会儿…”
“踢踏、踢踏”
一阵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陡然打破了这份落寞的寂静,由远及近,如闷雷滚过大地,地皮在震颤!
几个还没走的小贩惊疑地探头朝声响来处望去,瞬间,他们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血色唰一下褪尽。
暮色昏沉的光线下,只见一列列、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兵士,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钢铁洪流,自各个方向的街巷、堤岸、树林中无声而迅猛地涌出!
刀枪的寒光在残余的天光下连成一片肃杀的冷芒,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片摩擦的咔嚓声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瞬间将湖畔的微末声响彻底淹没。
“巡…巡检司!!”有人失声惊叫,声音都在发颤。
那身深色的劲装制服,肩甲胸甲的轮廓,绝不会错!只是平日只负责缉盗、查盐的巡检司衙役,此刻竟全副武装,兵刃、弩匣、长矛一样不少,甚至还带来了高头大马!
队伍拉得极长,黑压压一片,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来了多少人,一眼望去,湖岸线被填满,黑暗中人影幢幢,怕有数千之众!这是抽干了江宁府周遭所有巡检司的力量?
岸上仅存的商贩和旅人,像被惊散的羊群,慌乱地向后缩去,却无处可逃。幸而,这支沉默而压迫感十足的队伍并未立刻举刀。
几个披甲军官模样的汉子指挥着,几队士兵迅速上前,声音冷硬:“所有人!立刻放下东西,跟我走!不得喧哗,违令者斩!”
他们动作粗鲁却不致命,强行驱赶着这寥寥十数个倒霉蛋,将他们集中赶到远离岸边的一处被临时征用的宽敞仓库里,门口留下森严的守卫。
几乎转瞬之间,除了水浪拍岸的轻响,整个南芜湖岸边己被彻底清空,变成了一片沉默的军事禁区。
“禀都统,除去西岸沼泽区域因环境复杂,难以合围,其余三面己形成合围之势,固若金汤!请指示!”一个身披更厚重札甲的汉子半跪在为首者马前禀报。
那为首之人端坐在一匹纯黑的健马上,身姿如铁塔,正是江宁府巡检司都统杨震。他勒马环顾西周,黑黢黢的湖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庞大船队的轮廓,其中大福号的灯火最为煊赫。
他抬眼看了看彻底沉入墨色的天空,挥手下令:“各部听令,原地休整,保持戒备,随时待命!”
“是!”
传令兵低喝,命令飞速传递下去。钢铁洪流般的队伍仿佛被冻结,只剩下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
随着他大手一挥,后方传来沉重的木轮碾压泥土的声响。十几辆由健马拉着的庞然巨物被缓缓推到岸边开阔地带停下。
火光映照下,露出真容——竟是一架架需数人合抱才能上弦的巨型重弩!
弩身乌沉沉如蛰伏的凶兽,绞盘粗如儿臂,弩槽之上,长逾丈许、箭簇形如小矛的巨矢泛着死寂的幽光,箭头寒芒在渐暗的天色下犹如恶兽的獠牙。
士兵们熟练地解开固定,合力调整着那粗如人臂的金属弓臂,三棱箭头的巨型箭矢被装上发射槽,冰冷的寒光在夜色下像是巨兽森然的獠牙。
它们黑洞洞的弩口,无一例外,遥遥锁定了那片灯火辉煌的湖心水域。
都统杨震勒马立于重弩阵旁,目光死死盯着湖心。西野一片死寂,只有湖风掠过岸边垂柳的沙沙声。
成百上千的披甲士兵如同扎入大地的铁桩,无声无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杀伐之气,将整个南芜湖岸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铁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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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芜湖西岸,芦苇与水草编织的迷宫深处。
这片浩瀚的绿毯,白日里便带着阴森死气,此时即便夜幕尚未完全落下,却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粘稠地浮动着沼泽特有的腐殖质与水草腥臭味,蚊虫成群,嗡嗡如低泣,盘旋在每一寸潮湿的空气里。
然而,在这片本该人迹罕至的死亡之地的核心深处,浑浊昏暗的水面上,却反常地、密密麻麻地趴伏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
它们巧妙地藏匿在十几米高、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船体半没入水中,借助天然的高墙完美地将自身从湖面主流航道彻底抹去。
每艘船上都塞满了人。所有身影都蜷伏着,用厚实的、沾满泥渍的粗布将头脸、脖颈、手臂等所有裸露部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或精悍、或暴戾、或麻木的眼睛。
这不仅是为了抵御疯狂嗜血的蚊群,更是行动前身份的最后一道遮掩。
他们手中的兵刃——鱼叉、砍刀、短剑、长矛,甚至少量的强弩——都小心翼翼地用布缠绕或藏在草叶下,绝不让金属在黑暗中反射出一丝可能暴露的光。
死寂。除了蚊虫的嗡鸣、水泡在泥沼深处破裂的噗噗声,偌大的船队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有人闭着眼假寐,呼吸悠长;有人警惕地伏在船舷边,只露双眼扫视着墨绿色的屏障缝隙外那一线死寂的、被重兵盯住的湖面;还有人无声地啃着冰冷发硬的面饼,混合着汗水和泥味咽下。
一股混杂着汗臭、恐惧与野兽的压抑气息弥漫在船队上空。
中央最大、改装过船首加固撞击角的战船上,杜老七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忍不住再次摸到甲板前端七太保崔琰的身边。
“七爷,”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嘶哑,“兄弟们都快憋出鸟来了!干耗着喂蚊子,到底啥时候动手?再这么趴下去,人都要发臭了!”
崔琰依旧立在船头暗影里,身形仿佛与脚下粘稠的船板融为了一体。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杜老七那掩饰不住的兴奋,脸上毫无波澜,只吐出冰冷简短的两个字:“等着。”
杜老七喉结滚动,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终究没敢再吭声,悻悻地退回了阴影里,用粗布磨蹭着后颈被蚊虫叮咬出的大包。
崔琰依旧伫立,湿冷的草腥和腐泥气息灌入鼻腔,他凝视着远处大福号那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隐约轮廓,嘴角无声地向上勾起,像是无声的嘲讽。
那里笙歌燕舞,一片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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