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带着满腹疑虑和一丝莫名的兴奋去调派人手了。
东宫偏殿内重归寂静,只留下胤礽一人,对着那张巨大的河防图,以及手边那架冰凉的黄铜望远镜。
殿内残留着方才官员们留下的沉闷气息,混合着陈旧图纸的墨味。
胤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标注着兰阳段的局域反复摩挲。
靳治豫指出的几处旧险段像狰狞的伤疤,盘踞在图纸上。
而他设想的分洪区,则是一片模糊的、未被仔细勘测过的低洼地带,代表着未知与风险。
他原本只想敷衍了事,最好能弄出点无伤大雅的笑话,让康熙彻底放弃他。
但胤祥那带着疑虑却又坚决执行命令的眼神,以及靳治豫提到桃花汛迫近时那焦灼的神情,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不是圣母,但前世作为现代人的基本道德感,让他无法真的拿可能发生的洪灾和无数百姓的性命来作为自己求废的筹码,那太过了。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种被架在道德和自身意愿之间炙烤的感觉,糟糕透顶。
目光再次落回望远镜上。
康熙赏赐这玩意,真的只是因为他“喜格物”?
还是暗示他应该用它做点什么?
那位皇帝老爹的心思,从来都不止一层。
等等!
胤礽脑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望远镜!
远望!
勘察地形!
他之前只想着用最原始的测量方法去确定分洪路径,却忘了这架望远镜本身。
虽然看不清淅地面的细微起伏,但如果足够高的观测点呢?
紫禁城就是北京城内的制高点,而皇宫里最高的建筑除了各大殿的屋顶,就是……
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把守在外面的何柱儿吓了一跳,连忙探头进来:“殿下?”
“没事。”胤礽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亮得惊人,“何柱儿,去打听一下,宫里晚上哪座宫殿的阁楼或者屋顶容易上去,而且视野最好,特别是能看到西南方向的!”
何柱儿目定口呆:“殿下,您要登高?这夜里宫规森严,万一被巡夜侍卫当成……”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小心点,别声张。”胤礽不耐烦地挥手。他需要一个制高点,用这望远镜尽可能远地观察城外西南方向的地势,哪怕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线,也能与他设想的分洪区相互印证,甚至修正靳治豫他们地面测量的误差,这能节省大量时间。
何柱儿苦着脸,只得领命而去。
打发走了何柱儿,胤礽心头的躁动并未平息。
另一件事沉甸甸地压着他,那就是太子妃的警告。
云翠的兄长被突然调往天津卫。
天津卫,河督衙门那份关于三年前荷兰耐火砖夹带私货的旧公文,查验地就是天津卫。
这绝不是巧合。
八阿哥胤禩,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他在暗中调查,并且迅速做出了反应。
调走云翠的兄长,是警告,是切断线索,还是灭口?
胤禩与南洋商人关系密切,那个佩戴鹰隶腰牌的商人反应诡异,而三年前夹带的私货又极可能与毒害赫舍里皇后的特殊药材有关。
一条模糊但令人不寒而栗的链条正在胤礽脑中逐渐拼接。
他必须知道天津卫当年到底查出了什么!
那份最初的查验笔录一定还存在某个角落!
去哪里找?
刑部?
户部?
还是直接相关的河道衙门或者当年负责查验的天津卫所?
胤礽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昏暗。
时间不等人,无论是迫在眉睫的桃花汛,还是隐藏在迷雾中的杀机。
夜间宫规森严,但他这个闭门思过的太子,也并非完全没有特权。
他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似乎有通过某些隐秘路径,在夜间悄悄前往文渊阁附近寻欢作乐的模糊片段,文渊阁毗邻内阁值房和文档库。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夜深人静,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队巡夜侍卫,利用记忆中原主摸索出的偏僻宫道,靠近了文渊阁后的文档库局域。
这里存放着大量非机要的陈旧案牍,守备相对松懈。
胤礽的心跳得飞快,既有冒险的刺激,更有对未知的紧张。
他穿着一身深色太监服饰,脸上甚至胡乱抹了点灰,低着头,凭借着对宫中布局的熟悉和一股豁出去的劲儿,竟真的被他摸到了一处侧门。
锁是旧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铁丝,这前世无聊时学的小技巧,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捣鼓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漆黑一片。
他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前进。
一排排高大的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盒子。
他的目标明确:查找天津卫三年前的公文存盘,特别是关于货物查验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
架子上的分类标识模糊不清,卷宗浩如烟海。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盒子,标签上隐约写着“津卫”二字,再看年份,正是三年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抱到地上,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光,快速翻找。大多是粮草、军械的日常报表。
终于,一份标题为《津卫查验粤省来船异常事》的公文出现在眼前。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心跳如鼓。
公文记载了查验那批荷兰耐火砖的过程,确实发现了夹层。
里面并非违禁货物,而是几个密封的锡罐,罐身没有任何标识。
开罐查验后,发现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深褐色膏状物,气味奇异,似香似腥。
随船的荷兰商人事后解释是一种南洋特产的香料膏,因价值昂贵故隐秘运输。
当时查验的官员无法断定其性质,且荷兰人态度强硬,最终以漏报货品罚没了事,货物则被记录为特殊香料,封存待查。
深褐色膏状物!
奇异气味!
胤礽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描述,与南怀仁所说的特殊药材、刘嬷嬷提到的南洋滋补品何其相似。
公文最后标注,锡罐后被移送京城,交由内务府药库辨验。
内务府药库。
线索指向了皇宫深处。
胤礽强压下激动,将公文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又将盒子归位。
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他准备退出文档库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确认进去了?”
“没错,看着象是个太监模样,溜进来的……”
“搜仔细点,不管是哪路的小毛贼,抓住了再说。”
胤礽浑身汗毛倒竖!
被发现了!
是正常的巡夜?
还是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来不及细想,猛地吹熄了刚刚因需要仔细看公文而冒险点起的微弱火折子,整个人缩进最阴暗的角落,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影在门外晃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奔跑声!
“走水啦,快,西边好象走水了。”有人高声呼喊。
文档库外的脚步声顿时一顿,随即迅速远去:“快,先去那边看看。”
危机暂时解除。
胤礽瘫软在角落里,大口喘着气,冷汗淋漓。
那声“走水”来得太巧了,是意外?
还是有人调虎离山,在暗中帮他?
他不敢久留,趁着混乱,循着原路,象一只受惊的狸猫,仓皇逃回了东宫。
直到踏入东宫的大门,何柱儿连滚带爬地迎上来,带着哭腔:“哎呦我的殿下哟,您可算回来了,刚才吓死奴才了,西华门外真的起了点小火星子,幸好发现得早……”
胤礽摆摆手,打断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何柱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劫后馀生的颤斗,“准备一下,天亮后,本王要去内务府药库找点药材。”
他要知道,那些锡罐里的深褐色膏状物,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而那个暗中帮他的人,又是谁?
夜色更深,紫禁城的重重宫阙在黑暗中沉默着,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场悄然进行的较量。
天津卫的杀机并未解除,而皇宫深处的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