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焦糊气尚未被夜雨彻底洗刷干净,清晨的东宫却已笼罩在一层更沉重的压抑之中。
偏殿内,胤礽面沉如水,盯着地上那具面色青黑、已然僵直的尸体。
昨夜擒获的那个黑衣铁匠,就在半个时辰前,在严密的看守下,竟无声无息地服毒自尽了。
“何时发现的?”胤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太师椅扶手,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何柱儿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回、回殿下,卯时换岗的侍卫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嘴里藏着毒囊,咬破了……”
“废物!”胤祥在一旁气得脸色铁青,一脚踹在旁边跪着的看守侍卫身上,“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要你们何用!”
那侍卫磕头如捣蒜,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
胤礽摆了摆手,止住了胤祥的怒火。
他走到尸体旁蹲下,仔细查看。
死者嘴角残留着少量暗紫色的干涸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怪异味道。
“不是寻常的砒霜或鸩毒。”胤礽蹙眉,这种死状和气味,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祥。他示意何柱儿,“去,想办法请南怀仁大人,找个由头,务必隐秘。”
何柱儿连滚爬爬地去了。
胤祥焦躁地踱步:“二哥,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这就去禀报皇阿玛,京城之内,东宫之侧,竟有如此歹人横行,必须严查。”
胤礽没有立刻回应。
线索在这里硬生生断了,对方下手又快又狠,显然是专业死士。
直接捅到康熙那里,是必然的选择,但他几乎能预见到康熙的反应。
果然,一个时辰后,从乾清宫回来的胤祥,脸上带着困惑和些许不甘。
“皇阿玛只说知道了。”胤祥语气郁闷,“让我加强东宫护卫,严加防范,说或许是江湖流贼,让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去查办。”
“江湖流贼?”胤礽嗤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用的是军中标配的飞镖,服的是见血封喉的奇毒,目标是尚未成功的蒸汽机图纸,哪个江湖流贼这般有见识、有门路?”
胤祥语塞,他也觉得这处置轻得诡异:“皇阿玛难道……”
“皇阿玛什么都知道。”胤礽打断他,目光看向乾清宫的方向,深邃难明,“他只是不说,不动,或者,他在等。”
等什么?
等更大的鱼冒头?
等局势更明朗?
还是等他自己这个儿子下一步会怎么做?
这种被置于棋盘之上,却看不清执棋者全部意图的感觉,令人窒息。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细微响动。
赵仁的声音响起:“殿下,太子妃娘娘宫里的云翠姑娘来了,说是娘娘得了些新茶,请殿下尝尝鲜。”
胤礽与胤祥对视一眼,胤祥会意,借口去安排护卫,先行退下。
云翠低眉顺眼地进来,奉上一个精致的茶叶罐。胤礽接过,入手便觉重量有异。
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云翠,屏退左右。
打开茶叶罐,里面除了上好的龙井,还藏着一封卷得极细的密信。
是太子妃瓜尔佳氏的笔迹。
“家父辗转寻得荣妃母家一旧仆,现已离京荣养,其透露,荣妃娘娘生前最后一年,曾数次收到来自福建的家书及随赠的地方特产,均由一固定信使送达,此人非马佳氏家仆,口音似闽南,荣妃每次收到后,情绪皆低落数日,且会将特产单独收起,不令宫人经手,旧仆曾无意间瞥见一次,所谓特产,乃用油纸包裹,形似方糕,色深褐,嗅之有异香,非食非药,不知何物,荣妃薨后,此等物品亦不知所踪。”
福建,又是福建。
油纸包裹、深褐色、异香。
这与天津卫文档记载的锡罐膏状物、刘嬷嬷提到的南洋补品特征再次吻合。
信末,太子妃还添了一句:“妾身又忆起,当年荣妃娘娘身边有一颇得信任的掌事宫女,姓钱,在娘娘薨后不久便请旨出宫,据说是回了苏州老家,若需查证,或可从此人入手。”
胤礽的心跳骤然加速。
这条断了的线,似乎又续上了一丝。
荣妃很可能也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受害者之一?
她低落的情绪和隐秘的处置,是否意味着她承受着某种威胁或愧疚?
“赵仁。”胤礽沉声唤道。
“奴才在。”
“想办法,查一个大约十年前从宫里放出去的钱姓掌事宫女,原是伺候荣妃娘娘的,可能去了苏州,要快,但要绝对隐秘,不得惊动任何人。”
“嗻!”赵仁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处理完这一切,胤礽深吸一口气,决定去格物院看看。
技术上的突破,或许能带来转机,也是他目前最能掌控的方向。
格物院内气氛依旧有些紧张,但匠人们已在唐匠人的带领下开始清理修缮。
蒸汽机的原型机,一个粗糙的铜制锅炉和活塞设备,摆放在中央,显然进展不顺,几名匠人正对着它发愁。
“殿下。”柳明眼尖,首先发现胤礽,连忙行礼。
胤礽摆了摆手,走到原型机前:“遇到何难处?”
一名老铁匠躬身道:“回殿下,这气缸难以打磨光滑,漏气严重,推力十不存一,若要达到您要求的力道,非得有鬼斧神工之技,铸出内壁光滑如镜的气缸不可,这非人力所能为啊。”
众人皆面露难色。
这个时代的手工锻造和镗孔技术,确实难以满足精密气缸的要求。
胤礽沉吟片刻,脑中闪过一道光芒:“若不用凿磨,而是一次成型呢?”
“一次成型?”唐匠人抬起头,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孤曾在一本极偏门的西洋杂书上,见过一种失蜡法。”胤礽开始描述现代的熔模铸造工艺,“先用蜡精确雕出所需气缸的内外型状,覆以特制泥浆形成外模,加热将蜡熔化流出,剩下中空的型腔,再注入铜水或铁水……”
他详细讲解着工艺流程,如何制作蜡模,如何配置耐火泥料,如何控制熔炼温度。
匠人们听得目定口呆,尤其是唐匠人,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忘了尊卑,一把抓住胤礽的手臂,激动地啊啊叫着,用力点头,另一只手飞快地比划着名。
柳明在一旁翻译道:“殿下,唐师傅说此法匪夷所思,但理论上绝对可行,若能成,岂止是气缸,许多精密部件皆可铸造,这是开创之举。”
胤礽心中也是一阵激荡。
他只是提出概念,但看到专业人士的肯定,知道这条路走通了,“好,所需银钱物料,尽管向何柱儿支取,孤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离开格物院时,胤礽心情稍缓。
技术线的突破,带来了久违的掌控感。
然而,就在他经过唐匠人那被烧毁过半的工作台时,眼角馀光忽然瞥见一堆焦黑的木炭和废料中,似乎有一点异样的颜色。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灰烬。
那是一小片未被完全烧毁的纸片,质地坚韧,边缘焦黑卷曲。
纸片上,用极细的墨线绘着一个奇特的符号:象是一个变体的朱字,又象是一种缠绕的火焰纹,透着一股古朴而诡异的气息。
胤礽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符号他从未见过,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工匠会使用的标记。
前明遗物?
民间秘教?
还是……
他想起唐匠人那不凡的身手、沉静的气度,以及对他那些奇思妙想超乎常人的接受和理解能力。
这个哑巴老匠人,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匠户那么简单。
胤礽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片收入袖中,面色如常地站起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知道,暗流之下,更多的谜团正在浮现。
粘杆处的密探被调离,康熙暧昧的态度,南洋的奇毒,前明的符号,身世成谜的匠人……
一张更大的网,似乎正在缓缓收拢。
而他,既是捕猎者,也可能即将成为网中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