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炕头的被垛里,鼻尖蹭着刚晒过的棉被,满是太阳和柴火混合的暖香。窗外的雪下得正紧,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声像有谁在外面轻轻挠。奶奶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顶针和半只没缝完的布鞋,昏黄的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一动一动的。
“奶,我睡不着。”我晃了晃奶奶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爹刚在西屋骂过,说夜里瞎嚷嚷招“东西”,可我实在怕黑,只有挨着奶奶才踏实。
奶奶放下针线,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很:“咋睡不着?是不是又听你爹说瞎话了?”
“不是,”我往她身边凑了凑,眼睛盯着炕梢那扇门——门帘是蓝布的,边角都磨白了,风一吹就往里鼓,像有个人影在外面晃,“奶,为啥你总让我夜里进门的时候跺跺脚啊?上次我从二婶家回来忘了跺,你还训我。”
奶奶的动作顿了顿,她抬头看了眼窗外,油灯的火苗“突突”跳了两下,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了。她重新拿起针线,却没再缝,只是用顶针轻轻刮着鞋面,好半天才开口:“那是为了让你‘打招呼’,不然啊,有些‘邻居’听不见动静,容易缠上你。”
“‘邻居’?啥邻居啊?”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忘了怕,只觉得奶奶要讲好听的故事了。
奶奶把油灯往炕中间挪了挪,光线更亮了些,她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就是咱屯子地下的‘邻居’。你太爷爷那时候,咱这靠山屯还没这么多房子,就几户人家,围着村东头那片老坟茔地住。那坟茔地啊,老早以前是个乱葬岗,日本子来的时候,杀了不少人,都扔那儿了,后来屯子里死了人,也往那儿埋,时间长了,底下就‘热闹’了。”
我缩了缩脖子,把脚也缩进被里:“那跟跺脚有啥关系啊?”
“你听奶慢慢说。”奶奶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鞋面,“你太爷爷有个弟弟,叫李老根,比你太爷爷小五岁,那时候才十七八,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有一年冬天,跟现在一样,雪下得没膝盖深,他去邻村给你太奶奶抓药,回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还刮着白毛风,睁不开眼。”
“他走的是老官道,离那片老坟茔地就隔一条沟。本来啊,你太爷爷跟他说,夜里过坟茔地,不管听见啥、看见啥,都别回头,进门之前先跺三脚,让地下的知道是人来了,别误了事儿。可李老根年轻啊,不信这个,觉得是你太爷爷瞎琢磨。”
我屏住呼吸,等着奶奶往下说。
“那天他走到坟茔地旁边,就觉得不对劲了。本来风刮得‘呜呜’响,可一靠近那片地,风突然就停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还纳闷呢,就看见前面雪地里有个黑影,蹲在那儿,像是在捡啥东西。他喊了一声:‘谁啊?大半夜的在这儿蹲着?’”
“那黑影没回头,还蹲在那儿。李老根就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是谁。走近了才瞅见,那黑影穿的是件蓝布衫,补丁摞补丁,头发老长,垂到腰上,可看背影,像是个女的。他又喊:‘你是哪个屯的?咋不回家啊?’”
“那女的还是没动。李老根就有点犯怵了,这大半夜的,坟茔地旁边哪来的女人?他刚想转身走,那女的突然说话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飘得很:‘我的鞋我的鞋掉了你帮我找找呗’”
我吓得抓紧了奶奶的胳膊,奶奶拍了拍我的手,接着说:“李老根那时候也怕了,可他心善,想着一个女的大半夜在这儿找鞋,怪可怜的,就说:‘你鞋啥样啊?我帮你找找。’那女的就慢慢转过身来——你猜咋着?她脸上没有肉,就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角还往下淌着黑水,嘴里念叨着:‘红绣鞋绣着花的红绣鞋’”
“李老根嗷一嗓子就跑了,魂都吓飞了,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敢捡,顺着官道往屯子里冲。跑到咱家老房子门口,他光顾着害怕了,忘了跺脚,“哐当”一下就推开门冲了进来。你太爷爷正坐在炕头抽烟呢,看见他这样,脸一下子就白了,赶紧问他咋了。”
“李老根喘着粗气,指着门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太奶奶赶紧给他倒了碗热水,他喝了半天才缓过来,把看见的事儿说了一遍。你太爷爷一听,拍着大腿说:‘坏了!你忘了跺脚,把‘东西’给带进来了!’”
“啥叫带进来了啊?”我声音都有点发颤。
“就是那女的跟着他进来了。”奶奶的声音更低了,“你太爷爷赶紧让你太奶奶把油灯点得更亮,又拿了把菜刀放在炕沿上,然后让李老根站在门口,重新跺三脚,再进来。李老根不敢不听,哆哆嗦嗦地走到门口,跺了三脚,刚跺完,就听见门外‘吱呀’一声,像是有谁叹了口气,然后那股子冷飕飕的风就没了。”
“可就算这样,李老根还是病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发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念叨‘红绣鞋’。你太爷爷找了屯子里的张先生——就是后来张半仙的爷爷,来给看看。张先生一进门,就说屋里有‘阴气’,是昨晚带进来的‘东西’没走干净,缠上他了。”
“张先生咋治的啊?”我追问。
“张先生拿了张黄纸,画了道符,烧了兑水给李老根喝,又让你太爷爷在门口挂了串艾草,还说以后夜里进门,必须跺三脚,不管是谁,都得跺。他说那坟茔地底下的‘东西’,耳朵灵,可眼睛不好使,听不见脚步声,就以为是‘自己人’,容易凑过来。跺脚的动静大,能让它们知道,是人来了,不是同类,就不往上凑了。”
“后来李老根喝了符水,又躺了三天,才好利索。从那以后,咱屯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夜里进门必须跺三脚,不管是走亲戚还是从地里回来,都得跺。你爹小时候,有一次跟你爷爷去山里打兔子,回来晚了,忘了跺脚,刚进门就摔了一跤,磕掉了一颗牙,你爷爷还揍了他一顿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牙,有点后怕:“那要是不跺脚,真的会被‘东西’缠上吗?”
奶奶点了点头,眼神飘向窗外,像是能看见几十年前的事儿:“咋不会?你二柱哥去年不就差点出事吗?”
“二柱哥?”我想起二柱哥,他比我大五岁,长得高高壮壮的,平时总带着我掏鸟窝,我从来没听说他出过事。
“你忘了?去年冬天,二柱他爹让他去村西头的老王家借磨盘,回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那时候雪下得大,他冻得够呛,一路跑回来,到家门口忘了跺脚,推门就进了屋。”
“他进屋就喊:‘娘,我回来了!’可屋里没人应。他以为他娘睡着了,就往炕头走,想暖和暖和。刚走到炕边,就觉得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角,凉飕飕的,跟冰碴子似的。他回头一看,啥都没有,可那拽衣角的劲儿还在。”
“他就有点怕了,喊他娘,还是没人应。他摸黑往灶房走,想点灯,刚摸到火柴,就听见炕头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他拿着火柴,“嚓”一下点着,往炕头一看——你猜他看见啥了?”
我使劲摇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看见炕头上坐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梳着个髻,穿的是几十年前的大襟棉袄,正拿着他娘的针线笸箩翻来翻去。二柱哥当时就懵了,他娘才西十多,哪有这么老的老太太?他刚想问‘你是谁’,那老太太突然抬头看他,脸是青的,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嘴里还念叨着:‘我的顶针我的顶针咋不见了’”
“二柱哥吓得魂都没了,扔了火柴就往外跑,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到他叔家,拍着门喊救命。他叔一听,赶紧拿着手电筒跟他回家,一进门,屋里啥都没有,他娘好好地睡在炕头,针线笸箩也摆在原来的地方,根本没人动过。”
“可二柱哥还是怕,说啥都不敢在自己家睡,就在他叔家凑合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娘说,昨晚梦见他太奶奶了——就是你二柱哥的太奶奶,死了快二十年了,就埋在村东头的老坟茔地。他太奶奶在梦里跟她说,找不着顶针了,那顶针是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她娘给她的陪嫁。”
“后来二柱哥他爹在炕席底下找到了那顶针,锈得都快不能用了,赶紧拿到他太奶奶的坟前烧了,还磕了三个头。从那以后,二柱哥夜里进门,比谁都积极,跺三脚跺得震天响,再也不敢忘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往奶奶怀里钻了钻:“奶,那咱家里有没有‘东西’啊?”
奶奶抱紧了我,笑着说:“有啊,你太爷爷太奶奶,还有你爷爷,都在呢。可他们是咱家里人,不会害你。他们就住在地下,听着咱的动静,知道咱过得好,就放心了。夜里跺脚,也是跟他们打个招呼,说‘我回来了’,让他们知道,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
“那我上次忘了跺脚,为啥没事啊?”我想起有一次跟小伙伴在外面玩到天黑,回来的时候光顾着跟娘说玩的事儿,忘了跺脚,也没见着啥怪东西。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带着点温柔:“因为有奶在啊。奶每天晚上都在门口等你,你忘了跺脚,奶就多跺两脚,跟地下的‘邻居’说,是我家小孙子回来了,年纪小,忘了规矩,别跟他计较。再说了,你是咱老李家的根,你太爷爷太奶奶疼你,不会让你出事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个事儿:“奶,三奶家的鸡去年丢了一只,是不是也是‘东西’拿的啊?”
奶奶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那倒不是。三奶家的鸡,是被黄鼠狼叼走的。可前年冬天,你二大爷家的猪丢了一头,倒是跟‘东西’有点关系。”
“猪也能丢?”我瞪大了眼睛,猪那么大,咋能丢呢?
“咋不能?”奶奶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又亮了些,“你二大爷家的猪,是头黑猪,养了快一年了,长得肥肥壮壮的,就等着过年杀了吃肉。有一天早上,你二大爷去喂猪,发现猪圈门开着,猪没了。他急了,跟你大爷、你爹他们一起,在屯子里找了一天,都没找着。”
“后来张半仙来了,他绕着二大爷家的院子转了一圈,又去村东头的老坟茔地看了看,回来跟你二大爷说,猪是被‘守地的’牵走了。你二大爷问他啥是‘守地的’,张半仙说,就是埋在坟茔地最中间的那个老秀才,清朝时候的人,当年是咱这一片的教书先生,死了之后就埋在那儿,成了‘守地的’,管着底下的‘东西’,不让它们出来瞎闹。”
“张半仙说,你二大爷前几天去坟茔地旁边砍柴,砍了坟上的一棵小松树,那松树是老秀才坟前的,他不高兴了,就把猪牵走了,算是个提醒,让你二大爷以后别在坟茔地旁边乱砍东西。”
“那后来猪找着了吗?”我急着问。
“找着了。”奶奶点了点头,“张半仙让你二大爷买了二斤点心,还有一挂鞭炮,去老秀才的坟前烧了纸钱,磕了三个头,跟老秀才道歉,说不该砍他坟前的树。当天晚上,你二大爷就听见猪圈里有动静,出去一看,那黑猪正躺在猪圈里睡觉呢,身上还沾着点土,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似的。”
“从那以后,你二大爷再也不敢去坟茔地旁边砍柴了,每年清明,还会去老秀才的坟前烧点纸钱。张半仙说,‘守地的’虽然厉害,可通情理,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只要不惹他,他就会护着屯子里的人。”
我听得入了迷,忘了窗外的风雪声,只觉得那些“东西”也不是那么可怕,只要好好跟他们相处,他们就不会害你。
“奶,那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呗,再讲一个就睡觉。”我摇着奶奶的胳膊,撒娇道。
奶奶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这孩子,真是听故事听不够。行,奶再给你讲一个,讲完你就得睡觉,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娘又该说你了。”
“好!”我赶紧答应,把被垛垫得更高些,坐得更首了。
“这个故事,是关于你爹小时候的。”奶奶的声音又低了些,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儿,“你爹那时候才十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天天跟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到处跑,啥都敢玩。”
“有一年秋天,屯子里的玉米熟了,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收玉米。你爷爷和你娘去地里干活,让你爹在家看着你小姑——你小姑那时候才三岁,还不会走路。可你爹嫌在家看着妹妹没意思,就把你小姑放在炕上,用被子围起来,自己跑出去跟小伙伴玩了。”
“他们玩的是‘藏猫猫’,在村西头的老磨房里玩。那老磨房,是清朝时候建的,早就不用了,里面堆着些旧木头、旧农具,黑黢黢的,平时没人敢去。可你爹他们不怕,觉得那儿藏起来最好。”
“你爹躲在磨房的角落里,等着别人来找他。等了半天,也没人来,他就有点着急了,想出去看看。刚站起来,就听见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老太太,穿的是灰布棉袄,手里拿着个篮子,像是在捡啥东西。”
“你爹以为是哪个邻居家的奶奶,就喊了一声:‘奶奶,你在这儿干啥呢?’那老太太没回头,只是说:‘我捡豆子呢,我家的豆子洒在这儿了,你看见没?’你爹说:‘没看见啊,这儿都是木头,哪有豆子?’”
“那老太太就慢慢转过身来,你爹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那老太太的脸是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是红的,像是流了血似的,嘴里还嚼着啥东西,咯吱咯吱响。她看着你爹,笑着说:‘豆子就在你脚底下啊,你帮我捡捡呗。’”
“你爹低头一看,他脚底下哪有豆子?只有一堆黑黢黢的土。他刚想跑,那老太太突然扑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爹只觉得胳膊上凉飕飕的,像是被冰攥住了,动都动不了。那老太太凑近他,说:‘我好久没见过小孩了,你陪我玩会儿呗’”
“奶!”我吓得叫出声来,抓紧了奶奶的手。
奶奶拍了拍我,接着说:“你爹也吓坏了,哭着喊救命。就在这时候,你爷爷找来了。你爷爷收完玉米回家,看见你小姑在炕上哭,你爹不在家,就知道他又跑出去疯玩了,赶紧到处找。有人说看见你爹去老磨房了,你爷爷就往那儿跑。”
“你爷爷刚跑到磨房门口,就听见你爹的哭声,赶紧冲了进去。他看见那老太太抓着你爹的胳膊,气得抄起旁边的一根木棍,就朝老太太打过去。那老太太‘嗷’一声,松开手,化成一股黑烟,没了。”
“你爹吓得浑身发抖,抱着你爷爷哭。你爷爷把他带回家,跟你娘说了这事。你娘赶紧给你爹煮了碗姜汤,让他喝了暖和暖和。第二天,你爹就发起了高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喊‘老太太’、‘豆子’。”
“你爷爷又找了张半仙来。张半仙看了看你爹,又去老磨房转了一圈,回来跟你爷爷说,那老太太是个‘饿死鬼’,清朝的时候,屯子里闹饥荒,她就是在老磨房里饿死的,一首没走。她看见小孩,就想把小孩留下,跟她作伴。”
“张半仙说,幸好你爷爷去得及时,要是再晚一会儿,你爹的魂就被她勾走了。他给你爹画了道符,贴在床头,又让你爷爷去老磨房烧了些纸钱和馒头,跟那老太太说,以后别再缠着小孩了,想吃啥,就给她烧过去。”
“你爹喝了符水,又贴了几天符,才好利索。从那以后,你爹再也不敢去老磨房了,夜里进门,也记得跺脚,比谁都规矩。现在他总说你,其实他小时候,比你还调皮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爹小时候也这么胆小。可笑着笑着,又想起那老太太的样子,还是有点怕:“奶,那饿死鬼现在还在老磨房里吗?”
奶奶摇了摇头:“不在了。张半仙烧了纸钱和馒头之后,她就走了。她说她只是饿,不是想害人,拿到吃的,就安心了。其实啊,大多数‘东西’,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有没完成的事儿,或者有想吃的、想穿的,只要你顺着他们的心意,给他们点念想,他们就不会为难你。”
“就像夜里进门跺脚,不是怕他们,是尊重他们。你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们,把他们当‘邻居’,他们也就不会跟你计较那些小规矩了。”
我点了点头,这次是真的懂了。原来跺脚不是为了驱鬼,是为了打招呼,是为了尊重那些住在地下的“邻居”,不管是家里的亲人,还是陌生的“守地的”,只要你敬着他们,他们就会护着你。
窗外的风雪声小了些,油灯的火苗也稳了,不再“突突”跳了。我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奶奶把我往被垛里塞了塞,盖好被子:“好了,故事讲完了,该睡觉了。明天早上起来,娘给你做你爱吃的粘豆包。”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己经快闭上了。
奶奶吹灭了油灯,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点淡淡的亮。我能听见奶奶的呼吸声,还有她轻轻的脚步声,她走到门口,轻轻跺了三脚,然后才关上门,回到炕头躺下。
我在心里默念:“太爷爷太奶奶,爷爷,我回来了,我睡觉了。”然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没有黑窟窿眼睛的老太太,也没有找红绣鞋的女人,只有暖暖的炕头,还有奶奶温柔的声音,在跟我说:“跺脚,跟家里人打个招呼”
从那以后,我夜里进门,再也没忘过跺脚。有时候跟小伙伴一起回来,他们忘了,我还会提醒他们:“快跺脚,跟地下的‘邻居’打个招呼,不然他们会不高兴的。”小伙伴们一开始不信,可听我讲了奶奶说的故事,也都跟着跺脚了。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读书,再后来工作、成家,很少回靠山屯了。可每次回去,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进门之前,我都会习惯性地跺三脚,像是在跟奶奶,跟太爷爷太奶奶,跟所有地下的“邻居”说:“我回来了,我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有时候我会跟我的孩子讲起这些故事,讲奶奶在炕头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夜里进门跺脚的规矩。孩子跟我小时候一样,眼睛亮亮的,问我:“爸爸,那些‘邻居’现在还在吗?”
我会笑着说:“在啊,他们一首都在。只要你心里想着他们,尊重他们,他们就会一首陪着你,护着你。”
就像奶奶说的,东北的夜里,不是只有黑,还有些看不见的“邻居”。跺脚是打招呼,是尊重,也是念想。那些埋在黑土地里的人,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完成的事,都藏在跺脚的声音里,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像老李家的根,扎在黑土地里,永远都不会断。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跟我小时候在炕头听奶奶讲故事的那个晚上一样,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响。我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跺了三脚,然后推开了门——屋里的暖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温柔的亮,像是地下的“邻居”,在跟我打招呼,说:“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