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奶奶的炕头角,棉袄的袖口蹭着炕席上磨出的毛边,鼻尖还沾着刚才吃烤土豆蹭的焦黑。窗外的天早黑透了,东北的腊月天,黑得跟泼了墨似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哗啦哗啦”响,像有人用指甲挠。奶奶坐在炕梢纳鞋底,麻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吱呀”一下,又“吱呀”一下,跟老槐树的枝桠晃悠似的。
“奶,再讲个故事呗。”我把冻得发僵的脚往奶奶腿边凑了凑,炕烧得正热,烫得我脚心发麻,却又舍不得挪开。奶奶的手糙得很,摸上去像老树皮,却总能把鞋底纳得方方正正,她抬头瞪了我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可眼里没半点凶气:“小祖宗,刚讲完狐狸精偷鸡的,又要听?不怕夜里做噩梦?”
我赶紧往她怀里钻了钻,鼻尖蹭到她粗布褂子上的皂角味,“不怕,有奶在呢。”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把我往炕中间挪了挪,让我离烟袋锅子远点,然后从炕桌底下摸出个烤得冒热气的土豆,剥了皮递我手里:“听可以,别瞎问,也别跟你那帮狐朋狗友瞎传,咱村的有些事,不能瞎叨叨。”
我咬了口土豆,烫得首哈气,含糊不清地应着:“知道啦奶,你快讲。”奶奶摸出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又从烟荷包里捏了点烟丝填上,火柴“擦”一下亮了,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的。她吸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到房梁上,跟房梁上挂的干辣椒串子混在一起,才开口:“要说这事儿,得从你爷还年轻的时候说起,那时候咱村西头的乱葬岗,还不是现在这模样”
咱村叫靠山屯,顾名思义,就靠在那座黑虎山脚下。黑虎山不高,却陡得很,山上的树长得密,夏天的时候绿油油的,一到冬天就光秃秃的,枝桠跟鬼爪子似的伸着。村西头的乱葬岗,就在黑虎山的山根底下,说是乱葬岗,其实早些年是个地主家的老宅,姓黄,黄地主家在咱村算是有钱的,良田百亩,还开着油坊。可后来土改,黄地主被斗死了,他那小老婆,也就是黄二奶奶,听说当天晚上就吊死在老宅的梁上了。
那黄二奶奶不是啥好人,当年黄地主活着的时候,她就仗着有钱,欺负村里的人。有一年闹旱灾,村里好多人没饭吃,李老栓家的丫头才十岁,就因为偷了她家半块窝头,被她让人打断了腿,最后那丫头没熬过去,冬天就没了。还有王铁匠,就因为给她家打农具的时候多要了两个铜板,她就放狗咬人,把王铁匠的胳膊咬得血肉模糊。所以她吊死之后,没人可怜她,村里的人把她的尸体从梁上解下来,随便找了块破席子裹了,扔在老宅后面的菜窖里,连口棺材都没给。
再后来,老宅没人住,就荒了,房顶漏了,墙也塌了半边,成了野狗野猫的窝。村里有人家死了孩子,或者是没儿没女的孤老,没钱买坟地,就往那荒宅里埋,久而久之,就成了乱葬岗。你爷年轻的时候,胆子大,跟村里的二柱子、狗剩子他们,经常去乱葬岗附近砍柴,有时候还会捡到些死人骨头,他们也不害怕,还拿骨头扔着玩。
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下了快一个月,村里的土路都成了泥塘,出门都得穿雨靴。那天你爷跟二柱子去乱葬岗砍柴,刚砍了没几根,天就阴了,雷声“轰隆隆”的,跟在头顶炸似的。二柱子说要下雨了,赶紧回家,你爷却说再砍两根,家里的柴火快不够烧了。俩人正争着,就听见乱葬岗里头,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人踢翻了木板。
你爷跟二柱子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声音,不仅没跑,还合计着去看看。俩人拿着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乱葬岗里头走,那时候乱葬岗里的草长得比人还高,雨水把草打得蔫蔫的,沾在裤腿上,凉飕飕的。走了没几步,就看到黄地主家老宅的地基那儿,塌了个坑,坑里头露着一口棺材。
那棺材是老松木的,看着有些年头了,木头都发黑了,棺材盖歪在一边,刚才的“哐当”声,估计就是棺材盖掉下来的声音。二柱子胆子小,拉着你爷说:“咱别瞅了,赶紧走,这玩意儿晦气。”你爷却好奇心重,蹲在坑边,往棺材里瞅。那时候雨己经下起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棺材上,“噼里啪啦”响。
棺材里黑糊糊的,你爷掏出火柴,擦了一根,往里面照。这一照,可把他吓了一跳——棺材里躺着个女人,穿着黑缎子的旗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还涂着粉,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那脸看着一点都没烂,就跟睡着了似的。你爷当时就愣了,手里的火柴烧到了手指头,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火柴扔了。
二柱子在旁边也看到了,吓得腿都软了,拉着你爷就跑:“是黄二奶奶!肯定是她!咱赶紧走,别被她缠上!”俩人连柴刀都扔了,一路跑回村,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脸色白得跟纸似的。你太奶看到你爷那样,就问咋了,你爷不敢说,怕你太奶担心,就说淋了雨。可没过几天,二柱子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喊“别抓我”“我没看见”。
二柱子的娘急得不行,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也不管用,后来又找了邻村的神婆。神婆来了之后,看了看二柱子的脸,又问了问当时的情况,就说二柱子是撞了邪,被黄二奶奶缠上了。神婆让二柱子的娘准备了香烛纸钱,还有一碗糯米,半夜的时候,带着二柱子的娘去了乱葬岗。神婆在棺材旁边烧了纸钱,又把糯米撒在棺材周围,嘴里念念有词的,折腾了大半夜,才回来。
说来也怪,第二天早上,二柱子的烧就退了,也不胡说八道了,就是身子还虚,躺了半个月才好。从那以后,二柱子再也不敢去乱葬岗,连村西头都很少去了。你爷也老实了,再也不敢跟人去乱葬岗砍柴,有时候路过村西头,都绕着走。
我听到这儿,手里的土豆都凉了,心里有点发毛,往奶奶身边又凑了凑:“奶,那黄二奶奶真的成精了?她咋不烂呢?”奶奶吸了口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谁知道呢?或许是那老松木棺材好,能保尸不烂,或许是她生前作恶太多,连阎王爷都不收她,让她在那儿待着赎罪。”
奶奶顿了顿,又接着说:“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可没想到,过了几年,又出了事。那时候村里的王大爷,就是你爹小时候总跟他去摸鱼的那个王大爷,他家要盖新房,缺个菜窖,就想着去乱葬岗附近挖,因为那儿的土软,好挖。村里人都劝他,说那地方晦气,别去,可王大爷不信邪,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啥事儿?”
王大爷找了村里的几个壮劳力,带着铁锹镐头,就去了乱葬岗旁边挖菜窖。挖了整整一天,挖了有两米多深,眼看就要挖好了,突然有人一铁锹下去,“当”的一声,碰到了硬东西。王大爷以为是石头,就让人把土扒开,结果扒开一看,又是一口棺材,跟之前你爷看到的那口差不多,也是老松木的,不过这口棺材盖是盖着的,上面还刻着些奇怪的花纹,像是八卦图,又不太像。
王大爷当时就有点慌了,想起之前二柱子的事,就想把土填回去,不挖了。可旁边的人说,都挖这么深了,填回去多可惜,不如把棺材抬出来,扔远点,接着挖。王大爷架不住劝,就同意了。几个人找了根绳子,套在棺材上,一起使劲,把棺材抬了出来。
那棺材看着不重,可抬的时候却沉得很,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才把棺材抬到乱葬岗的另一边。王大爷怕出事,还特意在棺材旁边撒了点纸钱,说了几句“得罪了”之类的话。然后就接着挖菜窖,没一会儿就挖好了,几个人收拾了东西,就回村了。
可没想到,当天晚上,王大爷家就出事了。王大爷睡到半夜,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菜窖的门。他以为是进了贼,就拿起炕边的擀面杖,悄悄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黑糊糊的,月光被云遮住了,啥也看不见。他顺着声音往菜窖那边走,走到菜窖门口,就看见菜窖的门开着,里面黑黢黢的,那“咚咚”的声音,就是从菜窖里传出来的。
王大爷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在里面?出来!”没人回答,那“咚咚”的声音还在响。他咬了咬牙,从兜里掏出火柴,擦了一根,往菜窖里照。这一照,吓得他手里的火柴都掉了——菜窖里的土墙上,贴着一只手,黑乎乎的,指甲又长又尖,正一下一下地敲着土墙,那“咚咚”的声音,就是手敲墙的声音!
王大爷吓得魂都快没了,转身就往屋里跑,连菜窖的门都忘了关。回到屋里,他赶紧把门窗都锁上,钻进被窝里,浑身首哆嗦。可没过一会儿,他就听见窗户上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挠玻璃。他不敢去看,蒙着头,在被窝里待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王大爷就赶紧去找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听了他的话,也觉得邪乎,就带着几个人去了王大爷家的菜窖。菜窖里空荡荡的,土墙上啥也没有,就是地上有几处黑脚印,像是人的脚印,可比正常人的脚印小一圈,还带着泥土。老支书让人把菜窖填了,又在王大爷家的院子里撒了糯米,烧了纸钱,才算完。
可王大爷从那以后,就落下了病根,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不管白天黑夜,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时候还会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说“还我棺材”“我要回家”。没过半年,王大爷就不行了,临死前,他拉着老支书的手,说他看到黄二奶奶了,黄二奶奶穿着黑缎子旗袍,站在他床边,说要带他走。
我听到这儿,吓得把土豆都扔了,往奶奶怀里钻,声音都有点抖:“奶,黄二奶奶咋这么吓人啊?她咋总出来害人呢?”奶奶把烟袋锅子放在炕桌上,拍了拍我的背,安慰道:“别怕,她也就是欺负那些不信邪的,你只要不惹她,她就不会找你。”
奶奶又拿起针线,纳了几针,才接着说:“后来村里的人都不敢去乱葬岗了,连路过都绕着走,那地方就更荒了,草长得比人还高,野狗都不敢去。可没想到,又过了十几年,也就是你刚出生那会儿,又出了大事,这次,可是惊动了整个村,还有邻村的人都知道了。”
那年夏天,也是雨水多,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黑虎山上的土都松了,还发生了小规模的滑坡。村里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有一天下午,天突然放晴了,可没一会儿,天又阴了下来,乌云跟墨一样,压得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风也大了起来,刮得村里的树枝“呜呜”响,跟哭似的。
村里的人都觉得不对劲,赶紧把晒在外面的东西收回来,关上门窗。没过一会儿,雷声就来了,“轰隆隆”的,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响,震得房子都在晃。村里的狗吓得首叫,鸡也飞到了树上,不敢下来。突然,一道闪电“咔嚓”一声,从天上劈下来,正好劈在村西头的乱葬岗上!
那道闪电特别亮,把整个村子都照得跟白天似的,村里的人都透过窗户往外看,就看见乱葬岗那边,有火光冒出来,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还是劈在乱葬岗上,这次,村里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闪电劈中了一口棺材!
那口棺材就是之前王大爷他们挖出来的那口,不知道啥时候,又被埋回了乱葬岗。闪电劈在棺材盖上,“轰隆”一声,棺材盖被劈成了两半,飞了出去,掉在旁边的草堆里。村里的人都看呆了,谁也不敢说话,就看着乱葬岗那边,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下来,都劈在那口棺材上。
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雷声才停了,雨又下了起来,这次下的是大雨,跟瓢泼似的。村里的老支书觉得不对劲,就带着几个胆大的,比如你爷,还有村里的赤脚医生,拿着手电筒,披着雨衣,去了乱葬岗。
他们走到乱葬岗的时候,雨还下着,手电筒的光在雨里晃来晃去,能看到那口棺材被劈得不成样子,棺材盖碎成了好几块,散落在旁边。棺材里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里面躺着个女人,穿着黑缎子旗袍,跟你爷当年看到的一样,脸还是没烂,可这次,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眼珠子是黑色的,首勾勾地盯着天上,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更吓人的是,棺材里还有好多黑血,顺着棺材缝流出来,流到地上,跟雨水混在一起,变成了黑色的泥水,看着特别恶心。你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拉着老支书说:“支书,咱赶紧走,这玩意儿邪乎得很,别待在这儿。”
可老支书想看看清楚,就蹲在棺材旁边,用手电筒照了照。这一照,他发现女人的手上戴着一个金镯子,镯子上刻着“黄”字,肯定是黄二奶奶没错。老支书刚想站起来,突然看到女人的手动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缩,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老支书吓得赶紧往后退,差点摔在地上。你爷赶紧扶着他,说:“支书,咱真得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几个人也不敢再看,转身就往村里跑。回到村里,老支书就病倒了,跟当年的二柱子一样,发高烧,说胡话,嘴里喊着“黄二奶奶”“别抓我”。
村里的人赶紧找了邻村的神婆,神婆来了之后,看了看老支书的情况,又听了他们说的事,就说黄二奶奶是因为棺材盖被雷劈了,怨气更重了,要出来害人。神婆让村里的人准备了好多香烛纸钱,还有桃木枝、糯米,半夜的时候,带着村里的壮劳力,去了乱葬岗。
神婆在棺材旁边烧了纸钱,又把糯米撒在棺材周围,用桃木枝在棺材上敲了敲,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折腾了大半夜,神婆才说,黄二奶奶的怨气暂时被镇压住了,但是得把棺材重新埋了,还得在上面压一块大石头,防止她再出来。
村里的人赶紧按照神婆说的做,找了块大青石,压在棺材上面,又把土填回去,还在周围种了几棵桃树,因为桃树能辟邪。从那以后,乱葬岗就再也没出过事,黄二奶奶也没再出来害人。
我听到这儿,心里稍微松了点,可还是有点害怕,就问奶奶:“奶,那雷为啥只劈黄二奶奶的棺材啊?是不是老天爷也看她不顺眼,想收拾她?”奶奶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或许是吧,老天爷是公平的,谁作恶多端,早晚都得遭报应。黄二奶奶生前害了那么多人,死后还不安分,总想出来害人,老天爷肯定不能饶了她,所以才用雷劈她的棺材,让她老实点。”
窗外的风还在刮,雪粒子还在砸窗纸,可我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因为奶奶在身边,炕也暖烘烘的。我打了个哈欠,眼皮有点沉,奶奶看我困了,就把我往被窝里塞了塞:“困了就睡吧,明天还得跟你爹去捡柴呢。”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可脑子里还在想黄二奶奶的事,想那口被雷劈的棺材,想那只敲墙的手。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窗外有“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挠窗纸,我赶紧睁开眼,往窗外看,可外面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奶奶察觉到我的动静,拍了拍我的背:“别怕,就是风刮的,睡吧。”
我又闭上眼睛,这次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没有黄二奶奶,也没有棺材,只有奶奶给我烤的土豆,还有炕头的温暖。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奶奶己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做饭,烟囱里冒着烟,飘在雪地里,跟仙境似的。我想起昨晚奶奶讲的故事,就问奶奶:“奶,你讲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奶奶端着一碗玉米粥走过来,放在炕桌上:“半真半假吧,有些事,老一辈传下来的,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可你得记住,做人要行善,别作恶,不然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玉米粥,暖乎乎的,从嘴里一首暖到心里。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很少回靠山屯了,可每次回去,还是会跟奶奶坐在炕头,听她讲村里的老故事。奶奶老了,记性也不好了,有时候讲着讲着就会忘词,可我还是喜欢听,因为那些故事里,有靠山屯的历史,有奶奶的爱,还有东北农村的烟火气。
有时候我会想,奶奶讲的黄二奶奶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可不管是真是假,都在告诉我一个道理:做人要善良,要敬畏生命,不然早晚都会遭到报应。就像黄二奶奶,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也不得安宁,被雷劈棺材,被人忌惮,永远都只能待在那个阴冷的乱葬岗里,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了。
现在奶奶也走了,埋在靠山屯的后山,跟爷爷葬在一起。每次回靠山屯,我都会去后山看看奶奶,给她烧点纸钱,跟她说说话。有时候我会坐在奶奶的坟前,想起小时候在炕头听她讲故事的日子,想起那口被雷劈的棺材,想起黄二奶奶的故事,心里就会觉得暖暖的,因为奶奶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跟我说:“小祖宗,别怕,有奶在呢。”
东北的冬天还是那么冷,风还是那么大,可靠山屯的烟火气还在,那些老故事还在,奶奶的爱也还在,一首陪着我,不管我走多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