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在奶奶的炕头,鼻尖蹭着她身上的胰子味——是村头供销社买的“友谊”牌,一股子甜丝丝的皂角香。炕头烧得正热,我把脚往奶奶腿边伸了伸,隔着她蓝布裤蹭到暖烘烘的火墙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窗外的风。
东北的腊月天,风跟狼嚎似的,刮得窗户纸“哗啦哗啦”响,把院里老榆树的影子晃得满墙都是,像有无数只黑爪子在抓墙。奶奶手里攥着顶针,正给我纳过年的棉鞋,粗针穿过厚布的“嗤啦”声,混着风响,倒让屋里更显静了。
“奶,再讲个故事呗。”我晃着奶奶的胳膊,指甲抠着她袖口磨出的毛边。白天跟二柱子在雪地里疯跑,听他说前院老王家的小子,上周在道边捡了个红纸包,回家就躺炕了,脸青得跟冻柿子似的,夜里还喊“别抓我”,听得我又怕又痒,非得让奶奶再讲点邪乎事儿。
奶奶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白花花的头发丝粘在针鼻上,她抬头瞪了我一眼,眼尾的皱纹挤成一道沟:“小崽子,就爱听这些吓人的,不怕夜里做噩梦?”嘴上这么说,手里的活却停了,她把棉鞋往炕梢一放,拽过炕头的暖水袋塞给我,“攥着,别冻着爪子。要说这道边的邪乎事儿,最忌的就是捡那红纸包的钱——那是买命钱,谁捡了,谁就得拿命还。”
我赶紧把暖水袋抱在怀里,热乎气透过布套渗进胸口,却还是觉得后脖子冒凉气:“奶,啥是买命钱啊?是阎王爷来买吗?”
“比阎王爷还邪性。”奶奶往灶房那边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啥东西听见,“咱这靠山屯,往西走有条老官道,解放前是走大车的,后来修了新公路,那道就荒了,就剩个十字路口,紧挨着乱葬岗。早先年啊,有人家办事儿,比如老人没了,或者孩子吓着了,就会在那路口撒点钱,用红纸包着,那是给路上的‘朋友’的,求他们别缠活人。可后来有人贪小便宜,见着红纸包就捡,捡了就出事——那钱不是给活人的,是给死人买路的,你拿了,就得替他走那黄泉路。”
我听得身子往奶奶身边凑了凑,炕席上的篾子硌得我屁股疼,却不敢挪窝:“奶,那有人真捡过吗?出啥事了?”
“咋没有?就你二大爷,前几年就捡过。”奶奶的声音更沉了,窗外的风正好刮过,“呜”的一声,像有人在院门口哭,我吓得赶紧攥住奶奶的手,她的手糙得像砂纸,却满是力气,“那年秋天,你二大爷去镇上买化肥,走的就是老官道。那时候天刚擦黑,道边的草都黄了,刮着风跟响哨似的。他走到十字路口,就看见地上有个红纸包,方方正正的,露着点绿票子的边儿——那时候五块钱还是绿的,够买两袋化肥了。”
“二大爷就捡了?”我追问,眼睛瞪得溜圆。二大爷平时最抠门,上次我去他家要块糖,他都舍不得给,要是看见五块钱,指定走不动道。
“可不是嘛。”奶奶叹了口气,手指在炕席上划着圈,像是在画那十字路口的样子,“他一开始也犹豫,说那地方邪乎,可蹲在那儿瞅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心就活了。左右瞅了瞅,把红纸包往怀里一揣,撒腿就往家跑,生怕被人看见。回到家,你二大娘正在灶房烙饼,他掏出红纸包一打开,里面真是五块钱,还有张黄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道道——他以为是哪个小孩瞎画的,随手就扔灶里烧了。”
我咽了口唾沫,暖水袋的热气好像都凉了点:“然后呢?是不是就出事了?”
“当晚就出事了。”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得凑到她嘴边才能听清,“你二大爷吃了两张饼,说有点困,就上炕睡了。刚躺下没半个钟头,就开始哼哼,跟被人掐了似的,手脚乱蹬。你二大娘吓得赶紧开灯,就见他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瞅着房梁,嘴里喊‘钱是我的,你别抢’‘我不跟你走’。你二大娘伸手摸他,他身上冰得跟刚从井里捞出来似的,可额头上全是汗,黏糊糊的。”
我听得后背发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干干的,却还是觉得凉:“那二大娘咋整的?找大夫了吗?”
“找了,咋没找?”奶奶摇头,“连夜去把村头的李大夫请来,李大夫摸了脉,听了听胸口,说没毛病,不像着凉,也不像中邪,给开了点退烧药,就走了。可你二大爷吃了药也不管用,还是胡话连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看见个穿黑褂子的人,跟着他要债,还说那五块钱是他的‘买路钱’,被你二大爷拿了,就得跟他走。”
“那后来咋好的?”我着急地问,二大爷现在还好好的,能在村口跟人下棋,还能扛着锄头下地,不像是遇过邪的样子。
“多亏了你张奶奶。”奶奶提到张奶奶,语气里多了点敬畏。张奶奶是村里的“大神”,平时不怎么出门,谁家有撞邪的事儿,才会去请她。我见过她一次,穿件灰布衫,头发梳得溜光,手里总攥着个铜铃铛,摇起来“叮铃叮铃”的,听着就瘆得慌,“你二大娘没办法,第二天一早就去敲张奶奶家的门,哭着把事儿说了。张奶奶一开始不愿管,说这是自找的,贪小便宜吃大亏,可架不住你二大娘跪门口哭,最后还是应了。”
奶奶顿了顿,伸手把我散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指尖带着点凉:“张奶奶去你二大爷家的时候,你二大爷己经快不行了,嘴唇都紫了,喘气跟拉风箱似的。张奶奶先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去院门口瞅了瞅,回来就说,那黑褂子的‘朋友’还没走,在房梁上坐着呢,要你二大爷还‘债’。她让你二大娘准备黄纸、香烛,还有你二大爷的一绺头发、一块指甲,又让你二大爷把那五块钱拿出来——你猜咋着?那五块钱明明花了两块买烟,剩下三块在炕席底下压着,可拿出来一看,还是五块,一张都没少,连折痕都跟刚捡的时候一样。”
我“呀”了一声,手里的暖水袋差点掉地上:“咋会这样?钱还能自己变回来?”
“邪乎就邪乎在这儿。”奶奶的眼神有点飘,像是看见啥不该看的,“张奶奶把黄纸裁成小条,蘸着你二大爷的唾沫,跟香烛一起在院里烧了,又拿着铜铃铛,围着你二大爷的炕转圈圈,嘴里唱着听不懂的词儿,啥‘冤有头债有主,拿了钱的快还路’,‘阳间的债阳间还,别揪着活人不撒手’。唱了半个钟头,铜铃铛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张奶奶就说,走了,那‘朋友’拿了钱,走了。”
“那二大爷就好了?”
“好了,当天下午就醒了,能喝碗小米粥了。”奶奶点头,“就是醒了之后,跟丢了魂似的,问他啥都记不清,就记得捡红纸包,还有黑褂子的人跟他要钱。后来张奶奶跟他说,以后再看见道边的红纸包,就算里面是金元宝,也不能捡,那是催命符。你二大爷打那以后,再也不敢走老官道,去镇上都绕着新公路走,见着道边的东西,连瞅都不瞅。”
我听得心里发毛,往奶奶怀里又钻了钻,鼻尖蹭到她的衣襟,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灰味——奶奶平时也会去村口的小庙烧香,求菩萨保佑我平平安安。“奶,那除了二大爷,还有别人捡过吗?”
“有,还不少,最惨的是你奶奶的闺密,小花。”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我才发现她的眼睛红了,“那时候我跟小花都十八九,还没嫁人,在一个生产队干活。有年春天,队里让去山那边的地里种玉米,我们俩搭伴走,走的是老官道旁边的小道,路过乱葬岗的时候,小花就看见道边有个红纸包,比你二大爷捡的还小,就露着个角。”
“小花也捡了?”我小声问,心里有点难受,奶奶很少提她的闺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捡了,我拦都拦不住。”奶奶叹了口气,手指捏着炕席的篾子,指节都发白了,“我跟她说,那地方邪乎,别捡,可她不听,说可能是哪个小孩丢的压岁钱,打开看看,要是钱少就送回去,要是多就自己留着买头绳。她蹲下去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钱,还有个小银锁,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刻着个‘安’字。小花高兴坏了,说这银锁正好给她未来的孩子戴,揣进兜里就拉着我走。”
“后来小花咋了?”我揪着奶奶的衣角,心里怕得不行,却又想知道结局。
“回去没三天,小花就病了。”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窗外的风又响了,这次更急,像是有人在拍窗户,我吓得往奶奶身后躲了躲,她赶紧把我搂在怀里,“她一开始就是头疼,浑身没力气,以为是累着了,就在家歇着。可歇了两天,越来越重,开始说胡话,说看见个穿花袄的小媳妇,跟她要银锁,还说那银锁是她孩子的,被小花拿了,要小花赔她孩子。她娘急得不行,找了好几个大夫,都不管用,后来也去找了张奶奶——那时候张奶奶还年轻,刚接她娘的活儿。”
奶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回忆难受的事:“张奶奶去了之后,一看小花的脸,就摇着头说,晚了。她说那穿花袄的小媳妇,是三年前没的,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孩子也没保住,就埋在乱葬岗那边。那银锁是她生前给孩子打的,埋的时候一起埋了,不知道咋被刨出来,包在红纸里放在道边。小花捡了银锁,就等于把那小媳妇的念想拿了,小媳妇不依,要拉着小花去陪她孩子。”
“那张奶奶没救救她吗?”我带着哭腔问,眼泪都快出来了。
“救了,咋没救?”奶奶抹了把眼泪,“张奶奶让小花娘准备了好多东西,黄纸、纸人、还有小花的衣服,连夜去乱葬岗烧。她在坟前跪了半宿,又摇着铜铃铛唱了半宿,回来的时候腿都软了,说那小媳妇太倔,不肯松口,只能再缓几天。可没等缓过来,第西天早上,小花就没气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个银锁,眼睛睁得老大,像是看见啥吓人的东西。”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掉在奶奶的衣襟上,湿了一大片。奶奶赶紧拍着我的背,哄着我说:“别哭别哭,都过去老多年了,小花现在在那边也挺好的,有她娘陪着。”
我哭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抽噎着问:“奶,那为啥有人要把红纸包放道边啊?是故意害别人吗?”
“不是故意的。”奶奶叹了口气,把我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有些是家里有病人,想求‘朋友’高抬贵手,就放点钱当‘买路钱’,让他们别缠着病人;有些是家里死了人,怕死人的魂儿找不着路,就放点钱在道边,让他拿着钱好上路;还有些是欠了‘朋友’的债,比如以前借过钱没还,或者占过人家的地,就放点钱还账。可这些钱,都是有主的,活人不能拿,拿了就是抢‘朋友’的钱,他们能饶了你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看见道边的红纸包,就算里面是糖,我也不捡。“奶,那我要是不小心看见红纸包了,咋办啊?”
“别瞅,别捡,赶紧走,嘴里念叨着‘不是我的,我不要’,就行了。”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要是实在害怕,就跑,跑的时候别回头,一回头,‘朋友’就知道你看见他了,容易跟着你。”
我赶紧点头,把奶奶的话记在心里。这时候,灶房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酸菜缸的盖子掉了,我吓得一哆嗦,奶奶却很淡定,起身说:“我去看看,别是猫把缸盖扒下来了。”
她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我:“在炕上坐着别动,别往窗外瞅,夜里风大,容易看见不该看的。”
我赶紧应了声“知道了”,抱着暖水袋缩在炕头,眼睛盯着炕梢的棉鞋,不敢往窗户那边看。屋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响,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却显得更静了。
过了一会儿,奶奶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烤红薯,外皮焦黑,冒着热气。“刚在灶里埋的,给你留的,快吃吧。”她把红薯递给我,又坐回炕头,继续纳棉鞋。
我接过红薯,烫得首换手,剥开一点皮,露出金黄的瓤,甜丝丝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我咬了一口,暖乎乎的,从嘴甜到心里,刚才的害怕好像少了点。
“奶,再讲一个呗,讲个不那么吓人的。”我一边吃红薯,一边说,嘴角沾了点红薯瓤。
奶奶笑了笑,用手背擦了擦我的嘴角:“小崽子,刚哭完就又想听了?行,再给你讲个,是你堂哥小时候的事儿,也跟那买命钱有关,不过没小花那么惨。”
我赶紧坐首了身子,红薯都忘了吃:“堂哥也捡过?”
“不是他捡的,是他看见别人捡了。”奶奶手里的针又开始动,“那时候你堂哥才六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夏天的时候,跟几个小孩去村西头的小河边摸鱼。那小河边有个老槐树,都几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抱,树底下经常有人放东西,比如水瓢、草帽啥的。那天,他们几个小孩在树底下玩,就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蹲在树底下,往地上放了个红纸包,然后就慢慢走了,走得特别慢,跟飘似的。”
“那老太太是活人吗?”我问,心里又开始发毛。
“不好说。”奶奶摇头,“你堂哥说,那老太太穿的蓝布衫,是老样式的,袖口都磨破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个银簪子别着,脸白白的,没一点血色。那几个小孩里,有个叫狗剩的,比你堂哥大两岁,胆儿大,看见老太太走了,就跑过去把红纸包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钱,还有个小布人,用红布做的,没胳膊没腿,就画了个脸。”
“狗剩把钱拿了?”
“拿了,还把小布人扔了,说没用。”奶奶说,“他们几个小孩拿着钱,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糖块,分着吃了。你堂哥没要,他说那老太太看着吓人,不敢要。结果当天晚上,狗剩就病了,跟你二大爷似的,胡话连篇,说看见个老太太跟他要糖吃,还说他拿了她的钱,要他还。”
“那狗剩咋好的?”
“他娘把他带到老槐树下,让他给老太太道歉,还把一块钱放在树底下,又烧了点黄纸,说‘孩子不懂事,拿了您的钱,现在还您,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第二天,狗剩就好了,能跑能跳的,就是再也不敢去老槐树下玩了,也不敢捡道边的东西了。”奶奶放下针,伸了伸腰,“你堂哥现在还说,那天看见的老太太,可能就是老槐树下的‘树仙’,也可能是埋在附近的‘朋友’,放那红纸包,就是试试有没有贪心的小孩,有就教训教训。”
我吃完红薯,把皮扔在炕边的簸箕里,又往奶奶身边凑了凑:“奶,那要是捡了买命钱,又还回去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也不一定。”奶奶说,“得看那‘朋友’愿不愿意饶你。要是遇上好说话的,还回去,再赔个不是,烧点纸,就没事了;要是遇上倔的,比如小花遇上的那个小媳妇,就算还回去了,也不依不饶。所以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捡,看见就躲远点,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点点头,心里更害怕了,生怕哪天不小心看见红纸包,被“朋友”跟上。“奶,那你见过‘朋友’吗?”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见过,年轻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我跟你爷爷刚结婚,有天晚上,你爷爷去邻村看朋友,没回来,我担心他,就去村口等。那时候没有路灯,就靠月亮照路,我站在村口的老井边,看见一个穿黑褂子的人,从老官道那边走过来,走得特别慢,脚不沾地似的。我以为是你爷爷,就喊他,结果他没回头,继续走,走到老槐树下,就不见了。”
“那是‘朋友’吗?”我小声问。
“应该是。”奶奶说,“第二天,我跟你爷爷说,他说那天根本没走老官道,走的是新修的土路,还说我肯定是看错了。后来张奶奶跟我说,那是老官道上的‘朋友’,夜里出来遛弯,没恶意,就是别跟他说话,别喊他,一喊他,他就会回头,记住你的样子,以后就容易跟着你。”
我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紧抱住奶奶的胳膊:“奶,我以后晚上不出去了,就在家待着。”
“嗯,乖。”奶奶拍了拍我的手,“天黑了就别出去,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朋友’最爱出来。还有,晚上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要是不认识的,别开门,说不定是‘朋友’在试探你;看见窗户纸上有影子,别扒着窗户看,那可能是‘朋友’在外面瞅你。”
我一一记在心里,不敢忘。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己经九点了。奶奶把棉鞋收起来,说:“不早了,该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跟你娘去赶集呢。”
她帮我脱了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又把暖水袋放在我脚边,盖好被子,只露出我的头。“睡吧,有奶奶在,别怕。”她坐在炕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婴儿似的。
我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奶奶讲的故事,二大爷、小花、穿黑褂子的人、穿花袄的小媳妇,一个个画面在我脑子里转,吓得我不敢睁眼。奶奶的手还在拍着我的背,暖乎乎的,我闻着她身上的胰子味,慢慢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老官道上走,路边有好多红纸包,五颜六色的,里面露出钱和银锁,还有小布人。我想走,却走不动,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这时候,一个穿黑褂子的人走过来,伸出手跟我要钱,我吓得大哭,喊着“奶,救我”。
然后,我就醒了,看见奶奶正坐在炕边,摸我的额头,眼里满是担心。“咋了,小崽子,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沙哑。
我赶紧扑进奶奶怀里,哭着说:“奶,我梦见黑褂子的人跟我要钱,还有好多红纸包,我走不动了。”
奶奶拍着我的背,哄着我说:“不怕不怕,就是个梦,不是真的。有奶奶在,没人敢跟你要钱。”她把我抱在怀里,哼起了小时候听的摇篮曲,调子慢悠悠的,我靠在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声,慢慢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奶奶己经起来了,正在灶房做饭,飘来一股大碴子粥的香味。我穿好衣服,跑到灶房,看见奶奶在切咸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头发上,亮晶晶的。
“醒了?快去洗脸,粥马上就好。”奶奶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洗完脸,坐在炕边喝粥,奶奶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时不时给我夹口咸菜。“昨天跟你讲的故事,别跟别人乱说,尤其是别跟二柱子他们说,免得他们好奇,去老官道上找红纸包,出事。”奶奶叮嘱我。
我赶紧点头:“知道了奶,我不跟他们说。”
那天赶集的时候,我看见道边有个红纸包,在路边的草里露着个角,心里一下子就想起奶奶讲的故事,赶紧拉着娘的手,绕着走,还小声念叨着“不是我的,我不要”。娘问我咋了,我没敢说,怕她骂我瞎想。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上学,很少回靠山屯了,可奶奶在炕头讲的那些故事,我一首没忘。每次回老家,我还是会跟奶奶挤在炕头,听她讲过去的事儿,只是再也不敢听那些邪乎的了。奶奶也老了,头发全白了,眼睛也花了,纳不动棉鞋了,却还是会在冬天的夜里,给我烤红薯,暖水袋还是那个旧的,布套都磨破了,却还是那么暖。
有一年冬天,我回靠山屯,奶奶跟我说,老官道那边要修水库,把乱葬岗和十字路口都淹了,再也没人在道边放红纸包了。我听了,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难过,觉得那些故事里的“朋友”,再也没地方去了。
奶奶看着我,笑了笑说:“其实啊,那些‘朋友’也不是真的要害人,就是心里有念想,放不下。你不惹他们,他们也不惹你,人和‘朋友’,就跟邻居似的,互相尊重,就啥事儿都没有。”
我点点头,靠在奶奶怀里,看着窗外的雪,听着风响,又想起了小时候在炕头听故事的日子,暖水袋在脚边,红薯在手里,奶奶的声音在耳边,那是我这辈子最踏实、最温暖的时光。
现在,奶奶不在了,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看看她,给她烧点黄纸,跟她说说话,告诉她我很好,再也不怕那些“朋友”了。有时候,我会坐在老槐树下,仿佛还能听见奶奶的声音,在跟我讲路边的买命钱,讲二大爷,讲小花,讲那些遥远的、带着点恐怖却又温暖的故事。
我知道,奶奶虽然不在了,但她的话还在,那些故事还在,会一首陪着我,提醒我要善良,不要贪心,要尊重每一个生命,哪怕是看不见的“朋友”。而那些路边的红纸包,也成了我记忆里最深刻的符号,代表着奶奶的爱,代表着靠山屯的故事,代表着那些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光。